景玄在廊下立了一會兒。
今夜正是朔月,夜中無月,只滿目的繁星,熠熠閃爍。
景玄倚著欄桿,抬眼定定看連成一片的星辰。
北斗天極,熟悉到不能熟悉的天象印入眼中,不用細想就能辨明含義。
可辨得明了又如何?天按其道而行,人卻得依從人道。
天下大勢分明就在楚地,不少方士都論斷,東南之地有天子氣,故而秦皇常東巡,企圖鎮壓這股異動。
可解憂又說,天下大勢,已經不在楚了。
景玄緩緩搖頭,他不知道,天道所昭示的時刻,需要多少年時間才會到來。
身後傳出一聲幽幽嘆息,仿若山風清嘯,悠遠寂寥。
解憂緩步走來,蒼灰色的狐裘隨意披在身上,松松垮垮的,仿佛再走幾步就會滑落下來,鋪在身後。
她醒來之後,心緒變得很亂,對四周的聲音尤為敏感,因此方才景玄一走,她便醒了。
她抬頭看了一會兒渺渺星辰,輕輕搖頭,「南斗掌生,北斗注死,不見司命,唯見北辰。」
看不見掌控人性命的南斗六星,只能見到記錄了死亡的北斗,就像這沉沉暗夜,沒有一絲月華引路,渺不知何處可知,令人悲涼。
解憂斂眸,目光落在烏沉沉的欄桿上,屈起手指輕輕扣著,「大凶。」
「凶……」景玄默然,隨即搖頭。
這世間萬事。不可能僅僅用簡單的凶和吉二字說盡,如果真是大凶之事,其中亦當蘊有極大的轉機。
解憂點頭。微涼的風拂在面上,讓她下意識往裘衣內縮了縮,微斂的眸子輕輕一轉,黛眉一蹙,一掃方才的悵然和自信之態,反帶著幾分憂愁的模樣,側眸看向景玄。「憂昏睡數日,方檢視藥經,竟有缺失。不知其何處去也。」
景玄一怔,訝然低眸,看向她的目光中帶了幾分深究。
之前憐她被禁足懷沙院,竟日無聊。索性將九卷藥經都交給了她。今日草草一眼瞥見,卻發覺只剩了最末一卷——這豈能是「缺失」那麼簡單的問題?解憂心中那麼在意這部藥經,真會到現在才發覺丟失麼?
「不知近日何人出入院中?」解憂斂眸,不動聲色地錯開他懷疑的目光,虛虛鎖著遠處一株山玉蘭。
「已……明日便遣人徹查。」
解憂霎了霎眼,言不由衷地笑笑,「多謝,憂待之若性命。望冢子重之。」
「憂憂……」景玄還想說什麼,卻見她已經轉身離去。嬌小的身上裹著蒼灰色的狐裘,在幽暗的夜色中仿佛一團山嵐,漸漸消失在竹門內。
剩下半截話失去了說出來的意義,他本想說的是,他們之間何必這樣打啞謎……那藥經不知所蹤,難道真會與她無關?反正他是決計不信的。
看看攏上一半竹門,心中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偏偏又毫無睡意,沉吟了片刻,就著夜色徑自往後山去了。
解憂回到屋內,亦是無法入眠。
索性擦了火石,將連枝燈一盞一盞點起來。
熒熒的火光慢慢驅散了黑暗,將每一個角落都映得明朗起來。
鏤花的黑檀書案,精致的白陶藥碗,斷紋縱橫的名琴「繞梁」,仿佛潑墨一般著上了色,在眼前變得清晰。
解憂慢條斯理地收起火折,在案前端端正正地坐下,將蒼灰色的狐裘收攏在膝上,目光微微閃爍,悲喜莫辨。
這狐裘,還是逃離龐城那夜,黃遙怕她著涼,特特給她披上的。
如今裘衣還在,人卻已經不在了……
《白虎通》上記載,「天子狐白,諸侯狐黃,大夫狐蒼,士羔裘。」
黃遙一生恪守禮義,連一件衣衫一個發式都容不得出錯,到得生死關頭,亦無所畏懼——或許,對他來說也很不錯吧?至少他不必再痛苦煎熬。
解憂苦笑,只可惜,她終究沒有這樣的大義了。
她貪生怕死,睚眥必報,不論怎樣都好,她只知道,這一世,她不能負了自己。
小手拈起那只白色的陶碗,轉身對著搖曳的火光一照。
碗胎很薄,碗口壓著三層繩紋,碗身用青黛描出藤紋,做工十分考究。
解憂看得入神,過了許久,才將食指緊緊貼上碗壁,緩緩一抹。
這碗盛過藥湯,早已洗淨了,但藥物的味道不是那麼容易散的,這一抹之下,指尖仍是染了淡淡的氣味。
湊近鼻尖嗅了一嗅,解憂微微低頭,鬢發垂落,遮住了面頰,隱約露出唇角勾起的一抹微冷的笑意。
小手一探,將最後一卷書簡打開,仔仔細細地看上一遍,默默記誦,摩挲了良久,才攜了書簡,抬步轉到間壁。
…………
西堂亦是燈火朗朗。
醫喜在堂內來來回回地踱步,醫蕪則低頭立在一旁,一側昏暗的牆角內,正堆著那不見了的八卷竹簡。
但兩人注意力顯然並不都在藥經上面。
醫蕪的目光落在案上的一碗淺棕色的藥湯上,藥碗亦是精致的白陶碗,只是藥湯早已涼了多時。
醫喜面色沉著,還有些僵。
景玄的回來固然令人十分意外,解憂提前蘇醒更令他計劃大亂。
這些日子他的確給解憂換了藥物,飲完此劑才能完全起效,偏偏那丫頭提前醒了,看來當初的藥還用得輕了些。
這碗不及送去的藥被扣在了西堂,偏巧又被來送藥經的小徒蕪發覺了。
藥湯極寒,這一下更坐實了他意圖害解憂的說法,醫蕪心中不忿。在這里硬生生地與他 到了這個時候。
「醫令……」醫蕪幾番猶豫,小心翼翼地開口,但不論再怎麼注意恭敬措辭。終究因為強壓的憤怒,帶著隱隱的火氣,听來更像質問,「醫憂乃今為夫人也,醫令怎可因一己之私,而……」
他搖了搖頭,重重嘆口氣。不再說下去。
畢竟醫喜是他師長,做得再不對,他也沒有資格如此指責。
「小子今長矣。如雛鳥毛羽已豐,而不尊師長之教。」醫喜捋了捋花白的胡須,眉一抖,卻沒有生氣。而是透出幾分無奈。「小子可知憂所患者何也?」
「……蕪以為,乃幼時傷重,先天氣血虛損所致。」醫蕪答得有些不確定,照理說,解憂身體單薄,比起普通的少女更稚女敕一些,無需多想,便能得到這樣的論斷。
而且。解憂醫術驚人,連她自己亦是如此想的。難道還會有錯?
醫喜緩緩搖頭,渾濁的目光落在案上那碗已經涼透了的藥湯上。
或許的確是他老了,比不上年輕人那般大膽,論那些稀奇古怪,鋌而走險的法子,他的確比不上解憂那個古靈精怪的丫頭,但她那一身自己沾染上的毛病,他卻可以治一治。
剩下的這一碗,一定得找個機會給她灌下去。
醫蕪緘默不語,腦袋里將解憂的病狀轉了好幾遍,想破了腦袋,依然沒個頭緒。
門上「篤篤」響了兩下,將屋內的人俱驚了一跳。
「何人?」醫喜蒼老的聲音在夜色中尤為醫沉。
「妾乃夫人所遣也。」答話的是個女子,聲音很輕,卻又平淡自若。
醫喜是個小心眼的人,自然記得這聲音乃是那日出聲頂撞他的妾侍——深少姬。
關于少姬的事情,他略有耳聞,知道少姬時時刻意避開景玄,與解憂卻是十分交好,來的既是她,應當不至有詐。
醫蕪趕緊上前開了門,門外裊裊婷婷立著一個黃衫少女,身上一件寬大的斗篷。
「妾見過醫令、醫師。」少姬微微躬身,直起身後,從寬袖內取出一卷竹簡,「夫人遣妾傳遞此物。」
說罷,少姬轉身告辭。
「深姬留步。」醫喜眼珠轉了轉,「夫人可有話?」
「無他。」少姬抿唇一笑,平平淡淡,看不出什麼深意,仿佛這樣僅僅是出于禮貌罷了,「夫人唯言,洞庭桃花盛處,可歸矣。」又躬了躬身,「妾退矣。」
醫喜和醫蕪俱陷入沉默。
洞庭桃花盛處,可歸矣。
這話,解憂的確是說過的。
當初解憂和醫蕪商定,每日帶走一卷竹簡,待完整的藥經到得手中,醫蕪以采藥為名,攜著書簡遠遠離開九嶷,隨後以醫憂之名,自會有人接他前往洞庭躲避九嶷劍衛的追捕。
解憂的意思再明了不過,時機到了,醫蕪該帶著藥經離開了。
景玄已是回來了,再耽擱下去,就來不及了。
現在……也只能暫做一搏了。
醫喜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枯瘦的手抬了抬,卻不知往哪兒放,頓了良久,干澀地道︰「此女狡黠若狐,詭計百出,既有此決意,小子可去矣。」
他這小徒自小就帶在身邊,在識得解憂前,可謂是極其听話,從未教醫蕪離開他一步,如今驟然一別,山長水遠的,他又是古稀之年,恐怕今生難以再見,怎能不添傷悲?
醫蕪見自家師父分明擔憂不舍得緊,卻還不忘損一損解憂,心中十分好笑,卻又笑不出來,抹了抹臉將面上僵硬的神情撫平,撤步虛跪下來,「敬諾。蕪此去不知漂泊何處,醫令在意。」
「去罷。」醫喜性子涼薄,這感傷自然也沒維持多久,很快便恢復了常態,枯瘦的手落在醫蕪肩上拍了拍,「藥經乃吾傾盡半生,尤為看重之物,小子應時時念之,尋隙推而廣之,務必待之若性命。」
「敬諾。」醫蕪抬手一禮,取來早已備下的行囊,將藥經盡數裝進去,行至門前,又倒回身,才想將包袱擱下,行大禮告辭。
醫喜卻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吹胡子瞪眼,「去矣!去矣!時不待人,虛禮何足重也!」
「師尊保重。」醫蕪被他的罵聲送出了門,唇角化出苦笑,看看翻白的天際,循著早已看好的路線,很快隱沒在草木盛處,不見了蹤影。
廊下,那枯瘦老朽的身影站了良久,直到什麼也看不見了,才蹣跚著步子回到屋內,桀驁的背影似乎一下老了許多。
…………
後山。
醫蕪就著零碎的星光,匆匆順著山道趕路,不時回頭望上一望,看看有無劍衛追來。
他走過之後,一旁的樹叢一動,鑽出幾個勁裝劍衛,十分不解地撇撇嘴,看著正從山道那頭走來的人,「冢子,此人私離九嶷,盍不殺之?」
「……」景玄看著蜿蜒的山道,垂在身側的手漸漸收緊,久久沒有回答。
將藥經送走麼?他不過半月沒回九嶷,解憂便送他這樣一份大禮,這丫頭真是一刻也不肯消停!
既然她這麼希望……那就索性遂了她的心願,看看她接下來又要如何……
「藺,派遣兩名劍衛暗中隨行。」景玄頓了一下,抄在身側的手一下下地敲擊著手臂,似乎還在糾結究竟做出什麼要的決定,「醫蕪若有險境,暗中助之,至其停留,可回報。」
藺顯然愣了一下,什麼時候,景玄變得這麼寬和了?
「……喏!」
…………
解憂折騰到五更天時才再度歇下,昏昏沉沉地睡至日中才醒。
景玄果然搬到了懷沙院處理事務,念在她病體支離,見她醒了只喚人進來照料,沒再說半句她整日貪睡賴床的話來取笑。
解憂有些不習慣,在侍婢們梳洗的間隙里,目光總忍不住溜向書案。
最後一卷藥經也送走了,心口壓著的一塊石頭總算輕了,現在只要醫蕪能夠順利到達洞庭,就萬事大吉了。
只可惜她這病來得太不是時候,藥經沒來得及抄錄完成,景玄卻先回來了,也不知昨日草草記的最後一卷,還能記得多少內容。
「憂憂。」景玄忽然抬眸,鎖著她一雙惺忪的大眼,頗為遺憾地一嘆,「聞昨夜有一醫師入山尋藥,不慎失足墜崖,僅余遺物若干與些許草藥,共付之一炬,以為陪葬。」
「……」解憂驚得忘了霎眼,怔怔地看了他許久,才想起自己的失態,訕訕地移開了目光,咬咬唇,嘆息,「憂、憂亦曾入衡山祝融峰采藥,聞……醫師失足墜崖,難免……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冢子、見諒……」
勉強地將場面話說完,只覺腦中一片空白。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