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忽然靜得出奇,都人太監們見了來人紛紛打起了精神,對著她躬身行禮,想來此人頗具權勢,這一身的桃色襖裙,看似宮裝,必是方才都人口中的燕綏姑姑無疑。
燕綏睨了眼桌上的菜,隨即冷眼瞧著棗衣淑女,「旁人都吃得下的東西,就你吃不下,巧顏姑娘果真是挑得緊。」
到底是這里的主管,在宮里頭模爬打滾多年,瞧著雖是年紀輕輕的,說話卻是如此老沉。
「我父親是從二品山西布政司左布政使,」巧顏毫不示弱,說到自己父親的官職時,言語中滿是不屑,「我平日里在家里頭吃的自然豐盛了些,而今瞧見這些東西有幾分不適也是應當的,姑姑如此斷章取義,莫不是有意敵視我?」
燕綏並未答話,單只回身凝著身後的女子,依舊冷言冷語︰「周姑娘日後好生在這兒住著,若有什麼不適,大可與都人說,咱們這些做奴婢的,自是不會虧待你,」說罷,朝著她身後的兩個都人使了個眼色,「還不快些伺候周姑娘用膳!」
「是,」都人聞聲抬眼,唯唯諾諾的走至張均對面空下的那處,抽出凳子便請周姑娘坐下。
那周姑娘生得膚白貌美,俊眉修眼,這身素色對襟褙子將她襯得如天上的仙子般出淤泥而不染,可她至始至終都冷著臉,叫人不敢妄自接近。
待見周姑娘穩穩當當的坐下後,燕綏才暗暗舒了口氣,似乎心口的一塊大石終于落定。
燕綏方走,殿內便已有人唏噓議論,這位周姑娘畢竟是燕綏姑姑親自帶進來的,雖說姑姑與她言語間面色如初,可仍叫人覺得她來頭並不小。
今日張均來時已近酉時,那會兒便已算遲了,甚至衛公公險些不讓她進來,而今已過戌時,周姑娘卻依舊得以進宮,此番若非是她在宮里頭有強大的靠山,衛公公又豈會輕易與她行方便。
「誒,你們知道嘛,我听說呀,太子妃是早已定好的,咱們不過就是個幫襯,走走陣勢罷了,怕是終選那日連太子的面兒都見不上呢,」殿內隱隱約約傳來這麼一句話。
「真的假的,你從哪兒听來的,這些話可不能亂說,要是叫姑姑听去了,必是要受罰的。」
原先說話的那淑女將聲音壓得極低,「自然是真的,我方才出去解溲,無意間听到姑姑與一個都人講的。」
「姐姐听得可真切?」攸寧從不避諱,不論是何事,她都要插上幾句話。
那淑女聞後回首,略帶不滿的睨了眼攸寧,「你們若是不信,當作耳旁風便是,這丑話可全都讓我一人給說盡了。」
「姐姐誤會了,」攸寧忽然認真起來,「我是听說太原府清徐縣有戶人家的姑娘生來便是夢月入懷,旁人皆道那家姑娘日後必定母儀天下呢,還有一首歌謠,說什麼‘車上樹,牛上房,騎龍抱鳳是娘娘’。」
「誒對對對,燕綏姑姑也是這樣說的,如此看來,這事兒怕就是真的了,可與其這樣大費周章的叫咱們過來選妃,倒不如直接將那個太子妃召進宮,也省得咱們這一路的奔波不是?」
「就是啊,」這時一屋子的淑女均已有些騷動,你一句我一句的抱怨。
「只是那首童謠我已好些年未曾听人提起了,那戶人家也早在十年前就已……」還未及攸寧言畢,淑尤在旁听得便有些沉不住氣,連忙掐了攸寧的左腿,低聲訓斥,「你少說兩句,可別惹上什麼事端!」
攸寧吃了痛,一把推開淑尤,倏地站起身,喝道:「你干什麼!」
淑尤未曾想她會如此,見屋中陡然靜下來,一時竟漲紅了臉,只乜了眼,喃喃道︰「活現世。」
「你才活現世,」攸寧見她這般,便更是來氣,「那首童謠你我兒時還曾唱過,可別說你不記得了,你敢說你當初沒受過張家人的恩惠!」
淑尤猛然起身,拍案怒吼,「夠了!」
攸寧鮮少見淑尤姐姐如此,也確是被她嚇著了,鬼使神差的坐下,默然不語,淑尤四下里看了看,似乎更是羞愧,亦是重重的坐下。
左鈺坐于攸寧之右,見攸寧紅了眼,正想安慰,卻被張均一個眼色給喚了回來。
這一鬧,倒是叫張均有些心神不寧,她不知,原來淑尤與攸寧兒時竟也唱過那首童謠,想至此,不禁酸楚,輕嘆道︰「這些不過都是坊間傳言,一傳十,十傳百,旁人都道是奇事,便信以為真了。可到底還是不可信的。」
「可燕綏姑姑今兒個說的那些話我是听得真真兒的,我還能造謠不成?」
張均漠然一笑,「燕綏姑姑所言也未必是真的,」誰人又知她自六歲起便極其忌諱那首童謠。
同桌頂頭傳來一聲冷噗,「一群沒見識的。」
聞聲望去才見原是巧顏,正指著周姑娘,「誒,我問你,方才為何是那個燕綏親自帶你進來,該不會,她們說的那個太子妃,就是你吧?」
周姑娘仿若未聞,拿起筷子兀自用膳。
「誒,問你話呢,你這是聾了還是啞巴了?」
張均本不想插足,可想起周姑娘的來頭,便也插上一句,「巧顏姐姐果真是能說會道,口齒伶俐,人如其名,巧言如簧。」
話音方落,殿中便有幾人露出笑意,張均薄唇稍稍揚起,恰似譏笑,有卉抬眼,細細打量了張均,而後放下筷子,靜待巧顏答話。
可笑巧顏竟無怒色,反是笑得燦燦,又有幾分得意,「我口齒伶俐,豈是你們這些庸人可比的。」
終有一人笑出聲,不禁諷笑道︰「竟還有如此愚笨之人。」
巧顏自是听去了,她這性子怎會忍著,只見她已怒色灌面,抓起身前的碗便要朝那女子砸去,幸得身旁那綠衣淑女攔住。只是那一臉的怒色又豈能輕易掩去,燕綏方進殿便瞧見了巧顏那副臉色,一向唯恐天下不亂之人今日斷不會甘願不惹是生非,于是扯出了一絲假笑,「喲,瞧著怎是這副神情,這是與誰置氣呢?」
巧顏聞後也未作答,強作心平氣和的模樣,拿起筷子來便同旁人一樣垂首用膳。
燕綏自是無需忌憚巧顏,高皇帝開國初便立下規矩,後妃‘率由儒族單門入儷宸極’,凡天子、親王的後妃宮嬪,均以選淑的方式,自家境清白的低級官員或是平民百姓家擇選,亦禁朝中大臣進獻美女。
這個王巧顏,她的父親既是從二品布政使,那她日後定是連良娣也做不得。
「別不理人哪,怎麼,布政使家的小姐都是這副模樣?瞧這氣派得,」說話間,燕綏拉開身後的椅子愜意坐下,而後話鋒陡轉,「管你是遠嫁而來的和親公主,還是什麼達官貴人家的小姐,在我這咸陽宮,都僅僅只是一個小小的淑女。在這里,我才是最大的,我讓你們往東,你們就絕不能往西,我說的話,那就是聖旨,你們,可都領會了?」
「是。」
燕綏言語間,誰曾見到左鈺驚詫的臉色,那由平靜到驚慌的一瞬,竟是那樣的迅速。
巧顏自知理虧,又不好爭辯,四下里張望了許久,掩著難堪的面色悅然道︰「今兒人是來齊了,咱們都是初次見面,當自報名諱,也好熟悉熟悉啊。」
「千金小姐就是千金小姐,果真是……」
還未及燕綏言畢,周姑娘便已開了口,「賤名有卉,祖家山西,太原。」
燕綏倒不曾怨怒,反是乖乖住了嘴,靜坐于一旁。
巧顏見勢忙不迭言道︰「我叫王巧顏,也是太原府的,我父親叫王回恕,」閉口又望著張均,和顏問道︰「誒,你叫什麼?」
張均凝著她,見她眉心那一顆顯眼的紅痣,眸中竟閃過一絲憎恨,目不轉楮道︰「我姓張,叫均,我還有一個同胞姐姐,叫審言,只可惜,她在我六歲那年便已死了,巧顏姐姐想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嗎?」。
巧顏察覺異常,卻不知緣由,以她的性子本是想發作起來,可見燕綏在旁,又不敢多言,只得默而不語,回以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