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入酉時,張家人正用晚膳,說來張巒白日里在長陽宮听聞黎老老所述之事,得知當年種種陰差陽錯,想起這二十幾年來他與張均之間的誤會,不免心存愧疚與無奈。
原來金扶所出是審言,而張均才是李氏的孩子,這個秘密掩埋了二十幾年,也荒唐了二十幾年。
而今想想還真是可笑,他痛恨了十六年的張均,到頭來才是他應去保護的女兒。
此事說來也總叫人寒心,金扶殺的那個,竟是她的親生女兒!
張巒用膳間,自始至終都板著臉,只顧著埋頭吃飯,不言也不語,叫旁人都免不了有些許心慌。
倒是金扶,因午膳時與張均的那一鬧,失言道出了二十二年前李氏難產的真相,如今總覺得無顏面對張巒,可日子還是得過,她自知張巒心里頭怨她,斷不會與她和善,是以最終拉下臉來海轎蓿醬恚叫 擔?w.==禿玫謀闃荒蓯撬? br/>
金扶心下琢磨了許久,終于拉下臉,夾起菜不動聲色的往張巒碗中送去,隨即低下頭去,不再看他。
她原以為張巒能就此心寬,畢竟以往幾回都是如此,可張巒偏偏是緊接著放下了碗筷。
那聲音在這靜悄悄的廳堂里自然極是響亮,叫眾人怔怔,尤是金扶,雖未抬頭,卻也是暗暗抬了眼。只見張巒兩手撐著桌邊站起身,頓了頓便側過身舉步離座,冷冷道:「我在書房等你。」
金扶微微怔忡,也不答話。兀自繼續用膳。
書房的門是開著的,金扶進去時只見張巒負手背對著她,佇立在後窗前。仰頭望月,慘淡的月光透過窗子灑進書房里,如霜一般,顯得有些淒冷。
金扶自知張巒喚她到書房,所談之事掠為機要,不能叫幾個孩子亦或是府上的丫鬟家丁听去,是以進了屋子便轉過身隨手帶上了門。
張巒仍舊是佇立在窗前。金扶回身望著他,尚未舉步近前,便略帶試探的問道:「侯爺今日進宮……是為找兒?」
聞言張巒轉過身。依然面色陰沉,道:「不,是為找李惜兒。」
「李惜兒……」金扶怔住,頓了許久垂眸淡淡一笑。又抬眼問道:「侯爺找李娘娘做什麼?」
「去找她認錯。」張巒答得直截了當。
金扶又怔了會兒,而後道:「侯爺何錯之有?」
「我縱容妻室害了她唯一的嫡妹,這便是錯,我是代你去同她悔過啊!」
金扶苦笑一聲,道:「那她說了什麼?」
「她問我,為何要把兒送進宮。」
金扶听罷略顯疑惑,喃喃自語道:「兒……」
「她還問我,兒過得好不好。」
金扶愈發狐疑。顰眉問道:「她問兒做什麼?」
「她說,玄妹去了固然令她痛心。可兒還活著,況且如今兒已是中宮皇後,只要一道懿旨,便可為李氏一門平反,」張巒說話間緩緩舉步,一步一步的走近金扶跟前,目露凶光,令金扶惶惶不已。
「她說她不恨你,反倒是要謝謝你,謝你替玄妹養了十幾年的女兒,還將兒視如己出,她說你親手殺了自己的女兒,足已是大快人心!」
金扶搖頭復止,只道:「什麼意思……我替李氏養了十幾年的女兒……兒可是我的孩子!」
「你還不明白,」張巒亦微微搖頭,冷笑道:「兒是玄妹所出,審言才是你的孩子!」
金扶怔住,已是啞口無言,只是睜大雙眼,目中流露出萬般不信,張巒彼時立在她身前,金扶略微仰面望著她,極不可置信的自語道:「這怎麼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兒是我生的,兒才是我的孩子!」
「你醒醒吧!」張巒听聞金扶嘶叫,他便也緊跟著呵斥一聲。
「玄妹何等聰明,她自知命不久矣,唯恐走後兒將受苦,便叫黎老老將兩個孩子調換,你且仔細想想,兒的模樣到底像誰!」
金扶听得瞠目結舌,張巒又道:「兒自小天賦異稟,聰慧過人,就同玄妹一般,只是隨你長大,學了你陰狠歹毒的性子!可憐玄妹與人為善,錯將你當作好人,還視你如知心姐妹一般看待,哪知你就是那吃人不吐骨頭的笑面虎!」
听言金扶仍搖頭不止,她自已是明白了頭尾,只是總不願相信,不經意間竟落得兩行清淚,哭訴道:「不……不可能……不可能!兒才是我的親骨肉!她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怎會是李氏所出!」
張巒聲聲冷笑寒透人心,就如絲絲涼氣滲入骨髓,他依舊咄咄不休,逼問道:「你是不相信兒是玄妹所出,還是不相信你親手殺死的審言,就是你的親骨肉!」
金扶被逼得倚在門上,聲淚俱下,顫著身子,只听得哭聲,卻不聞她為自己辯解。
「金扶啊金扶,」張巒怒目指著她,斥道:「你千算萬算,可是從未想過玄妹也會倒過頭來算計你!你害死玄妹,如今兒又使計叫你害死審言,這便是你的報應!」
張巒轉過身,徐徐移步至窗前,憤然道:「如今兒尚不知此事,想她日後若知道玄妹才是她的生母,你且看她是念著養育之恩饒你不死,還是殺了你為玄妹報仇!」
金扶自然怕死,她也拿捏不準張均對于此事到底作何決斷,張巒待她一向冷淡,難保他不會將此事說出去,她也知道,在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守口如瓶,夫妻又如何,只有死人才能永遠守住秘密。
想至此,金扶渾渾噩噩的抬手取下插在?髻上的簪花,握在手中一步一步靠近張巒。
張巒站在窗前未听得身後的動靜。不免疑心,回首卻見金扶握著簪花望著自己滿目的殺意,他由此大驚。正想躲避,終還是比不得金扶眼疾手快,金扶心意已決,對準他的啞門穴便毫不猶豫的刺去。
啞門穴乃是死穴,張巒遭這一下,自然倒地不起,只是雙目還露著驚詫。瞪著金扶死不瞑目。
金扶趁著張巒倒地這空子,手還是將簪花握得緊緊的,她垂眸望著張巒那模樣。竟也是膽顫不已,渾身戰栗,驚得微微張口,淚水傾溢。
不過一個喘息的機會。屋門陡然被人推開。金扶自是驚慌失措,連忙收起簪花朝門口望去,彼時耳邊亦傳來一聲喚,只見金膂站在門口,急切的喚金扶一聲「阿姐」。
金扶見是金膂,這才稍稍安心,金膂見金扶滿臉淚痕,披頭散發。不由得怔忡,轉瞬間卻也瞧見了張巒睜著眼躺在地上。他又見著金扶張皇的神情。當即了然于胸,于是連忙轉身,將頭探出門外左右四下里仔仔細細的掃了眼,而後將門關嚴,像個狗腿子一般跑去金扶跟前,蹙緊眉頭問道:「阿姐,這是怎麼回事?」
聞言金扶再也支撐不住,眼淚如同決堤一般汩汩淌下,整個人渾身無力,似一灘爛泥一般癱倒在地上,幽幽道:「兒不是我的孩子……」
金扶說話間陡然抬起頭沖著金膂嘶吼道:「她是李氏的!」
見著金扶目中森森,金膂不由得毛骨悚然,可听聞張均並非金扶所生,他便是困頓,擰著眉心道:「阿姐,你胡說什麼!這到底怎麼回事!兒怎會是李氏的!」
「李氏陰我!」金扶仿若未聞,咬牙切齒的自言自語,反復言道:「李氏陰我!李氏陰我!」
「阿姐,」金膂亦蹲子,抬臂欲推金扶,怎奈金扶卻是一把將他推開,叫他跌坐在地上,只斥道:「滾開!」
金膂心急,二話不說當即站起身將金扶拉起來,道:「阿姐,你冷靜點!」
這金扶雖已被金膂扶著坐起,卻仍是眼神飄忽,心神不定,金膂沒奈何,便轉身走去將張巒扶上榻,又隨意的給他蓋上被褥。因簪花傷的是啞門穴,拔了簪花,全身上下瞧著便也並無傷口,是以易做這一副自然死亡的假象,不過金膂這連貫的手法看來倒極是嫻熟。
金膂折回身來,見金扶仍魂不守舍,心疑她恐怕是嚇壞了,便慢慢走近,只是手足無措,不知該做什麼,也不知該說什麼。忽然見她手中還緊緊握著簪花,便試探著將簪花拿走,怎知他方才抓起她的手,她便松了手,于是簪花落入他手中。
見金扶似乎已漸漸冷靜下來,金膂便繞至她身後,輕輕的握起她垂下的一縷青絲,熟練為她挽上?髻,一面又問道:「阿姐,你殺姐夫,總是有原因的吧。」
金扶竟是異常的平靜,只道:「殺人滅口,不需要原因。」
「阿姐,」金膂又問:「那你方才說兒不是你親生的,又是何意?」
「她是李氏所生,審言才是我嫡出,」金扶言語間頗是安寧,金膂卻是一驚,道:「審言?!審言不是……」
金膂欲言又止,金扶接話接話,淡然道:「被我殺了。」
這便見金膂又蹙眉,側首看了眼躺在榻上似乎睡著的張巒,問道:「那姐夫他……可是知道什麼了?」
「他知道兒是李氏所出,我擔心他將此事告訴兒,到時對我不利,」金扶坐得筆直,目中寒意深深。
金膂未語,頓了良久,金扶忽的森然道:「金膂,扶我走。」
翌日天明,坤寧宮依舊寂靜,張均這日醒得格外早,說起來也算不得是醒得早,應是一夜未眠,她已知金扶並非她生母,而是她的殺母仇人,眼下又如何能安心睡眠。
這些日子真的發生了太多太多令她意想不到的事情。
先是從小玩到大的好姐妹容謝死了,後來她又得知自己害死的娉婷就是她原本已死去多年的阿姊,而今又發現身世異常,她的母親竟是仇人。
這諸多繁瑣之事已攪得她心神不寧,從前天午後去兔兒山之後,僅僅兩日,她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是叫她萬般無奈,怎麼樣接受不了的。
照兒又哭鬧了,張均抬眼,見的是田氏哄著她懷中的朱厚照。
這個孩子,是阿姊所生。
「你說這世上怎會有這麼巧的事,都是張家的血脈,」張均語出漠然。
旁人自是听不懂,可南絮卻是明白。
「上一代人的恩怨,到本宮這一代,竟于無形中了結了,」張均冷笑,「還是她親手了結的。」
「陰差陽錯,真是天意弄人,」張均說話間下榻,走近田氏,抱過朱厚照,垂首望著朱厚照眉開眼笑的模樣,微微笑道:「傳本宮懿旨,教坊司左韶舞娉婷,賜姓張氏,追封夫人,封號安和,賜祭。」
「是,」眉黛听罷旋即出了門去,可她總是沒記性,不過是走到了殿外,便將張均的話忘了,停住步子抓耳撓腮,呢喃自語道:「誒,是張氏還是周氏……」
眉黛就此思慮了一番,而後道:「哦,是周氏。」
不過是當局者迷,說來並非陰差陽錯,也非天意弄人,只是冤冤相報。李氏的冤由張均報了,金扶也由此受了罪,可審言的冤還未報,日後張均將吃的苦,可就是天下人施加的了,自然也遠不止金扶如今所受的這麼簡單!
令儀自殿外慌慌張張的跑進來,走至正殿中央,瑾瑜見她如此倉皇,便免不了有幾分疑惑,問道:「令儀姑娘?!你怎麼來了?」
「娘娘呢?」令儀片刻也不得歇息,直問道:「可在坤寧宮?」
瑾瑜稀里糊涂的點頭應道:「嗯,在東暖閣。」
令儀這便又沖進去,驚了張均與朱厚照,張均面露不悅,側首望著她,凝眉微怒,斥道:「何事慌慌張張的!」
「侯爺……」令儀喘著氣,吞吞吐吐道:「侯爺去了。」
「你說什麼!」張均听言自是一驚,抱著朱厚照險些沒站穩,幸得田氏與南絮一前一後的攙扶住。
令儀這回直截了當的言道:「侯爺去了。」
張均不敢相信,緊緊皺著眉,當即問道:「什麼時候的事!昨兒不是還好好兒的!」
「就是今兒夜里頭,一覺睡得不省人事,夫人喚也喚不醒,一看竟是沒活氣了,」令儀說著也哽咽起來。
張均一時心急,胡亂將朱厚照揣進田氏懷中,轉身便跑了出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