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時分,張均仍未醒來,朱佑樘卻已坐在床前守了一夜,他原本心存愧疚,又極是擔心,是以想著等她醒過來,奈何深夜實在抵不住困乏,終還是趴在床邊歇下了。
熟睡時恍惚間忽听得些許動靜,似乎是張瑜回來了,他再睜眼時方知天已大亮,卻見張均仍臉色慘白,絲毫不見好轉,不免心疼,便抬手輕撫她臉頰,望著她緊皺著眉,目露黯然之色。
暖閣的門忽被人輕手輕腳的打開,朱佑樘側首望去,果真是張瑜回來了。
「陛下,」張瑜喚得極是低聲,他見朱佑樘望過來,便微微往左偏移了身子,朱佑樘這時方才見著他身後跟著的那個素衣婦人。
南絮一身素衣,絲毫沒了深宮都人的模樣,瞧著反倒像是尋常人家的婦人。
朱佑樘瞧了她一眼,心中仍略帶不喜,又氣張瑜隱瞞他,是以回首`.``對南絮置之不理,依舊望著張均。
「陛下,」張瑜又喚了聲,朱佑樘仿若未聞,張瑜這便挪了幾步,靠近他,輕語道:「該上朝了。」
朱佑樘這才極不情願的站起身,舉步正想出去,偏偏心中不舍,又垂首看了一眼,而後方才走向門外,走至南絮身側時停住步子,目不斜視冷冷道:「照顧好兒。」
南絮亦沒有側首看他,淡然應道:「是。」
朱佑樘想是心中不快,步子愈發疾速。叫張瑜幾乎跟不上,是以即將到了奉天殿時,張瑜忍不住喚了聲。「陛下!」
哪知朱佑樘陡然停步,張瑜竟是沒穩住身子,硬生生的撞了上去,朱佑樘卻是回首,望著張瑜,面色略顯不悅,沉聲道:「回頭再找你算賬!」
說罷朱佑樘便轉身進了奉天殿。只道:「你在這兒侯著!」
張瑜知道朱佑樘怨他欺瞞,可他自認也有功勞,是以忍不住自語道:「切。要不是我,還不知道娘娘得跟你鬧多久呢。」
話音方落,這張瑜便吃了一掌,他回首驚見朱佑樘站在他身後。問道:「你方才說什麼?」
張瑜心驚。訕訕一笑,道:「沒……沒什麼。」
朱佑樘忽然抬手伸去張瑜身上,捏了把肉毫不留情的擰了一把,道:「你再說一遍試試。」
張瑜吃了痛,整個身子漸漸蜷縮,無奈只得實話實說,道:「要不是奴婢,還不知道娘娘得跟您鬧多久……」
听罷。朱佑樘這才收回手,道:「那改明兒朕還得好好謝你一番。」
張瑜抬臂揉著方才被掐之處。垂首道:「不……不用了。」
朱佑樘听言冷冷哼了一聲,便轉過身進了奉天殿。
張瑜撅著嘴,揉著那痛處正是悻悻,卻听聞朱佑樘道:「你還不過來?」
听喚張瑜亦放下手,移步跟了去。
也不知這朱佑樘是從哪兒學來的那掐人的本事,大概張均曾這麼掐過他。
朱佑樘方才離了坤寧宮不久,張均便已悠悠轉醒,是因臉上忽然有一陣濕熱,似乎是眉黛在給她擦臉,可眉黛下手一向不知輕重,哪會如此溫柔。她微微睜眼,隨意瞧了眼,只見一個都人端著銅盆,另一個都人手持毛巾在盆中蘸水,想來就是方才為她擦臉的那個了。
那都人背對著張均,張均以為她是眉黛,是以又閉眼睡去,可轉念一想,那身形單薄偏瘦,可是縴長,眉黛雖也瘦弱,但個頭嬌小,那個又豈會是她。
張均又睜眼仔細打量了一番,那身形瞧著竟愈發像是南絮了。
「姑姑……」張均忍不住出聲輕喚,那都人听喚放下手中毛巾,回過身來望著張均,微微一笑,道:「娘娘醒了。」
張均見她果真是南絮,心中自然又驚又喜,只道:「姑姑,果真是你……」
南絮仍笑得溫婉,略是調侃的問道:「娘娘不想見到奴婢?」
張均這下竟情不自禁落下淚來,笑道:「原來姑姑沒死,害本宮昨兒為你流了那麼多眼淚,眼楮都疼了。」
「奴婢福大命大,哪兒那麼容易就死了,」南絮說著就近前坐至床邊,道:「倒是娘娘,怎麼還尋死覓活了?」
張均不好告訴她是為什麼,便只訕笑道:「昨兒和陛下鬧別扭,一氣之下,就弄成這副鬼樣子了。」
「娘娘的傷,方才談醫師來瞧過,幸好傷口淺,沒什麼大礙,想必休養幾日便可痊愈了。」
「談姨又走了?」張均估模著也有好些日子不曾見過談允賢了。
南絮思慮了一番,回道:「走是走了,不過想來還沒出宮,今兒是她進宮給太皇太後請脈的日子,她這會兒,應在清寧宮,娘娘可要見她?」
張均輕嘆一聲,道:「還是不見了吧。」
自去年要談允賢進宮給張均假生起,張均便再也沒有見過談允賢,也是自那以後,她們兩家便鮮有來往,倒不是張家不待見談允賢,只是談允賢不願與張家再有交集,想來也是明哲保身之舉。
而張均,也是自過年時才知談允賢的心思的,過年那會兒,金扶邀談允賢去張家吃酒,談允賢稱病不去,回頭張家人卻又無意看見她去了城西。
張均倒不怨她,這世上有誰不想每日過得平安自在。
此回談允賢過來,不過是因朱佑樘的口諭罷了。
「姑姑,你是怎麼回來的?」張均始終記著朱佑樘賜給南絮的那杯牽機酒,是以終還是問了。
南絮自知她問的是牽機酒的事,便淡然一笑,長吁了一口氣,道:「張瑜念著從前的事。不忍奴婢枉死,把酒換了。」
「姑姑,」張均想問她會不會因此事記恨朱佑樘。卻因不好詢問,是以停滯了片刻,方才問道:「那你怨陛下麼?」
南絮垂下眼簾,目中閃過一絲苦澀,她豈會不怨恨朱佑樘,她和張瑜可是自小便跟著他的,他們三人一同在太皇太後身邊長大。十幾年了,即便不算骨肉至親,那也是有感情的。他就那樣以一杯毒酒便想要了她的性命。她如何不怨他,當日若不是張瑜冒死換了那杯酒,恐怕她早已是這世上一縷孤魂了。
可張均問這話,到底還是不希望她記恨他的。南絮抬眼。望著張均強顏歡笑,道:「不怨,說起來,這都是誤會,陛下以為奴婢是凶手,賜死奴婢也是應當的。」
南絮心里想的是什麼,及她方才那般神情,又豈能逃過張均那雙眼。
「姑姑果真不怨陛下?」
「不怨。」南絮此回答話,笑容倒是不那麼僵硬了。叫張均看著倒也備感欣慰。
「娘娘,」南絮不著痕跡的避過此話題,溫婉笑道:「奴婢這兩日在宮外學了門手藝。」
張均听言來了興致,欣然道:「什麼手藝?」
南絮一本正經的道:「女工。」
張均听是女工,頓時沒了興趣,張口佯作困乏,道:「本宮有些乏了。」
「娘娘歇會兒吧。」
轉眼落日西斜,天邊又是灰蒙蒙的一片,都說春雨如絲,今兒卻下了好大一場雨。
天邊陰沉,叫人總不免壓抑煩悶。
乾清宮有些沉悶,殿門大敞著,傾盆大雨隨風打進殿內,倒是叫站門的都人濕.了衣裳。
張瑜疾步走去門邊,躲在另一扇門後,卻仍頂不住那疾風,望著那兩個都人,招手道:「你們兩個往里頭躲躲,瞧那衣服都給打濕.了。」
「是,」兩個都人這才好往里頭走,朱佑樘聞言抬起頭,望見門口一地的雨水,不禁蹙眉,道:「把殿門關上。」
張瑜折回身走至書案後,站在朱佑樘身側,隨口道:「陛下,今兒這天有些怪異。」
朱佑樘仍批著奏本,單只是側目瞧了他一眼,反駁道:「怪異什麼?不就是下場雨,刮陣風。」
張瑜道:「奴婢是說,這陣風刮得怪異。」
朱佑樘不再看他,專心致志看著奏本,冷嗤道:「你才是怪異。」
張瑜不再言語,朱佑樘拿了本折子,翻開看了卻是微微一愣,擰著眉心問道:「這奏本是誰送來的?」
听言張瑜不解,是以將頭伸去看了眼,道:「荊王?」
朱佑樘听他道荊王,便側目剜了他一眼,張瑜自知說錯了話,連忙補救,道:「庶人朱見潚。」
張瑜說罷又想了想,道:「這奏本……是劉閣老送來的。」
「劉吉?」
「是。」
朱佑樘微微點頭,道:「你可曾听說劉吉和皇叔也有交情?」他果真對劉吉起疑心了。
張瑜搖頭,道:「沒听說過呀,那日文華門公審,劉閣老還罵他來著。」
這奏本原是朱祐杬從朱見潚那兒取來的,朱見潚要朱祐杬將這奏本交給朱佑樘,可朱祐杬生怕自己因此惹禍上身,便暗中調換了劉吉的奏本,若能叫朱佑樘懷疑劉吉與朱見潚有勾結,那無疑是對張均的致命一擊!
想這劉吉,可是張家在朝中最大的勢力。
如此一來,可謂一舉兩得。
朱佑樘合上奏本,道:「皇叔檢舉樊山王和楚府永安王私下招兵買馬,圖謀不軌,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張瑜道:「陛下,朱見潚是因樊山王落網,而今他檢舉樊山王,難保不是報復。」
朱佑樘冷笑一聲,站起身拿著那奏本,緩步走至火爐前,將奏本舉在火爐上,毫不猶豫的松開手,垂眸望著那奏本一點一點被火吞噬,而後方才轉身走向殿門。
張瑜連忙跟了去,都人頂著風將殿門打開,一陣疾風陡然撲面而來,刮著朱佑樘的臉頰,只听張瑜道:「陛下,外頭又是風又是雨的,要不咱別去坤寧宮了,就在東暖閣歇息也好啊。」
朱佑樘眯著眼望著外頭的樹木被風吹彎,心中也頗多感慨,卻道:「兒還傷著,朕豈能不回去。」
說罷朱佑樘便沖了出去,張瑜見狀一驚,喚也喚住,連忙回頭取了傘,便也跟了出去。
哪知這傘有無都沒什麼區別,打了傘的和沒打傘的兩人,到坤寧宮時,都成了落湯雞。
彼時張均已被南絮扶著坐起身喝藥,張均一向不願喝藥,捧在手中一再拖延,南絮倒是緊緊看著她。
外頭忽的有些動靜,南絮便起身走去瞧了瞧,張均見勢當即將那藥倒進床下的痰盂里,而後又折回身皺著眉佯裝吃了苦。
她見南絮回來,裝作將湯藥一飲而盡,而後凝眉問道:「誰來了?」
「是陛下,」南絮接來碗隨手擱下,張均道:「怎不見他過來?」
「外頭雨大,陛下一身衣裳都濕得透透,想是去西暖閣換了。」
正說著,朱佑樘已進來,道:「兒在記掛我?」
朱佑樘言罷給南絮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出去,待南絮合上門,他便坐在床邊,緊攏著眉心問道:「兒可還怨我?」
誰想張均竟是別過臉去,置氣道:「臣妾大逆不道,陛下還是賜臣妾死罪吧。」
朱佑樘站起身,走去妝台前,張均察覺他不在,便望著他,卻見他取了剪刀來,坐回床邊剪下張均一縷青絲,握在手中,望著她,言道:「以發代首。」
張均怔怔,朱佑樘見她望著那縷青絲,而後又與她相視,便露出一笑,笑得溫潤如玉,叫張均轉瞬間便原諒了他。
朱佑樘握著那縷頭發,又剪下自己的一縷,而後回頭將剪刀放回去,自屜子里取來一根紅繩將兩縷頭發系上,道:「永結同心,來世也做夫妻。」
張均見他那樣,目中竟現出一絲感傷,忽而低下頭去,而後又抬眸望著朱佑樘,道:「陛下好幼稚。」
朱佑樘微微一笑,走至床前,卻見張均目中濕潤,心中一驚,連忙問道:「怎麼了,可是傷口又疼了?」
張均落下兩行清淚,朱佑樘伸手為她拭去,她道:「臣妾只是感動了。」
「這有什麼好感動的。」
她並非是因此感動,只是記起了從前,談一鳳也曾同她說過這句話。
張均忽然抓住朱佑樘的手臂,對準狠狠咬了口,朱佑樘吃了痛,卻是忍住,待張均松了口,他方才收回手,依舊和顏悅色,只笑道:「兒這是要在我身上留下印記?」
「是,」張均含淚凝著他,久久方才答。
這一口,是為談一鳳,也是為她自己。
是為他拆散了她和談一鳳。
旁人自是不知她對談一鳳是否還念念不忘,因為,就連她自己也不敢確定。
又或許,她早已對他沒了感情,只是因那顆心的緣故……(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