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兒蕩啊蕩,樹葉飄啊飄,依照有期給的方向,樹葉很準確地飄到了皇帝老兒的甘露殿窗縫里。
因來長安用了半日,又和有期糾纏,樹葉又飄了一段時間,一共就活月兌月兌磨掉了大半日。這樹葉倒飄得準時,目前甘露殿里只有兩個人。
有期他爹一身龍袍,獨坐案前,面對一盤自導自下的棋局,左手緩撫長須,右手兩指拈著白子舉棋不定。如此靜坐,倒是頗顯天子威嚴。
而另一個人正垂目立在他身邊,觀其衣飾,應是皇帝老兒的親信宦官。
甘露殿內並不十分奢華,沒有我想象的金雕銀飾,和一般的寢殿差別並不大,甚至還沒有瑤光宮看著舒服。看來,這皇帝老兒還是個節約的主。
興許是舉棋不定的時間太長了些,那宦官小心地轉到他跟前:「大家可是有什麼煩心之事?」
皇帝老兒將棋放下:「你跟了朕這麼多年,朕如今的煩心事,你還會不知?」
宦官啞然片刻,才低聲道:「皇後娘娘她……她說,此番讓大家在甘露殿‘休養’,是為了大唐、為了大家您著想。」
「好,為朕著想,將朕軟禁,朕可實在受不起她的大恩大德!」皇帝老兒拂袖而起,將棋啪啦掀了一地,「以人命威脅于朕,殘害離珠,驅逐有期,好一個為朕著想!」
我看得心尖兒一抖。武後暗中威脅皇帝,皇帝表面還當真表現得很順從,背地里又罵得厲害,這貌似是個猛料啊。
既然皇帝是真的,那武後還是顧忌著仙門,拿皇帝當擋箭牌;若皇帝為假,仙門怕是早已不由分說血戰過來。
而那位「離珠」,正是德妃娘娘的名諱。
那宦官驚得五體跪倒,口中直呼「大家息怒」,一面爬去收整滿地棋子;待他收拾完畢,皇帝老兒已坐到自個榻上繼續生悶氣。
良久,他長長嘆息:「……這些年來,諸皇子明爭暗斗、心計多端,朕都看在眼里;唯有有期,身處劣勢卻心境沉穩,不以物喜己悲,待人和善。朕曾想過,若傳位于他,大唐可堪守成,諸位皇子也都可保全,兄友弟恭。」
那宦官垂目:「誰又曾料到,皇後娘娘竟是……令三殿下和大家受了這麼多委屈。」
「若能早些料到,若能讓朕選擇……」皇帝老兒苦痛得扶住頭,「若能,朕又怎會坐視離珠慘死?」
「大家……」
皇帝老兒扶額似入沉思:「那年朕年少氣盛、游至東海,听到鮫人的歌聲,與離珠邂逅一場,卻從未想到十余年後,她會來長安尋朕,成為朕的德妃。」
「她是妖,卻從來安分守己,這層身份連朕都漸漸忘卻。而那日宮人遭妖物屠殺,宮中人心惶惶,種種證據均指向她。朕信她、朕當然她,可武如意以朕與有期性命威脅在先,老臣死諫斬除殺人妖女在後,朕便是信離珠……朕又能怎樣呢?」
听上去好慘的樣子。
听上去好假的樣子。
那宦官也是如我一般靜靜听著,漸漸也變得惆悵:「德妃娘娘溫柔賢淑,實再不可能為殺人之舉……」
「朕也不希望離珠死。」皇帝老兒稍微緩過來,指尖敲著扶手,「……可是你要明白,武如意身懷極強邪法、把持朝政,離珠若不死,有期便死了,朕也就死了。」
他又嘆了口氣:「朕老了,或許有一天睡著了,便再難起來。朕的天下還未平定、朕還沒有立繼承大統的太子、朕還沒有奪回本屬于朕的朝政……離珠固然可憐,但她身為鮫人,以妖血玷污皇室,本就為世不容;有期雖為半妖,卻無絲毫妖氣,比起一個德妃,朕更需要這麼個太子,朕更需要大唐江山穩固。」
宦官沉默了一會,才應:「奴才都明白。只是三殿下本就受人排擠,如今德妃娘娘也被害……也實在太可憐了。」
皇帝老兒搖了搖頭:「離珠是妖,施展妖法,頃刻便能在宮闈掀起板蕩。若沒有武如意,朕怕是早已去母留子。」
宦官面露驚色:「大家,德妃娘娘無意奪權,她不會那樣做。」
皇帝老兒微微低頭:「她是無意奪權,可她為了有期,怕是什麼都做得出來,朕不容大唐江山為他人覬覦,無論為了什麼目的。」他說著略頓了一頓,目光投向牆上懸掛的東西。
那是一幅大唐江山的版圖,囊蓋萬里,廣莽遼闊,正呈現出蒸蒸日上的氣象。
琢磨了片刻,他最終苦笑得自嘲一般:「可到底,朕還斗不過武如意,大唐還是為她所奪。現在,朕只有活著。只有活著,才可能奪回大唐江山;若朕死了,便真的什麼都沒有了。」他又抿了抿唇,「永祿,你跟了朕十余年,這些事朕只便說與你听。外面的人,朕已信不住。」
話中有意,那宦官連忙合揖:「奴才明白。奴才永遠侍奉大家左右。」
不巧一陣風來,用于窺探的樹葉被吹落,再看不到什麼事情,不過這些……已經夠了。
我收回法術,卻絲毫松不下氣,只覺渾身不寒而涼。
有期背對著我。他的背影沒有絲毫柔和溫潤,僵硬得好像一座雕塑,手臂直直垂下,手緊緊攥著衣袖,青筋凸起,越擰越緊。
這樣的他好像是另一個人。
看著他紋絲不動的背影,仿佛有點墨染我在心里,無邊無聲的淒愴、悲痛、不甘……一點點地暈開來。稍微觸及,便撕心裂肺地疼。
「有期,我……你爹他……」
听到他的低聲喃喃:「去母留子……」
听著他的話,我心里像是破了個洞,北風呼呼地刮過去,又冷又痛,忙去握住他的手。
觸及剎那,我微微一顫。他的手是冰的,形同死尸。
「哈哈……哈哈哈……」
這樣的冷,又化作慘笑……起初是極微的,卻越來越明顯,笑盡了多年來的苦痛,那種痛太過濃烈,太過絕望,像是東海的波濤,鋪天蓋地,淹沒了一切。
我焦慮地:「有期、有期你別這樣……」
「去母留子……去母留子!」他一把甩開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幾步,卻依舊仰面大笑,「為了他的大唐江山,為了苟活一命,連至親至愛都可坐視不顧,這種人……好,作為皇帝,他很好!」
我怔怔地立在一邊,心猛的被揪起來。
從未見過他這樣失態,也從未這麼恨他失去的那雙眼楮。如果他能哭出來,應該會好受點;可如今,他連落淚都不行,這樣……真的很難受。
「有期,你不要這樣。至少你爹他、他還是看重你的。」
我只想讓他冷靜下來,話已出口,才覺察自己倒口不擇言了。
他仰著頭,像是為了眼淚不掉落下來,卻早已無淚可落:「這十九余年、兩百余月、六千多個晝夜,我朝夕不保、如履薄冰時,無人顧我安危;形影相吊、強顏歡笑時,無人顧我安危;母妃受害、雙目失明時,無人顧我生死。這太子之位……如今,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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