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期說,他再也不想再回來了。這個長安對他而言已沒有什麼可留戀,溫情不存,冷冷冰冰。
回蜀山的路上,他自始至終沒有說任何話,還徑直回了他自己的廂房。
第二天、第三天……都不見他出門。
我明白他是傷心。母妃被害,父皇絕情,整個宮廷為了一個位置爭得你死我活,他怎能不傷心?可憋屋里這麼多天,也未听到他習琴,要是人給憋壞了,我和師父也要跟著傷心,傷心會傳染的。
這天夜里悄悄到他屋里時,他正坐在八仙桌前,手中舉著酒盞。
我從未見過他喝酒。曾經在師父的燻陶下,只當喝酒是個耽誤人生的事,後來我不慎在哪次仙宴上當成白水嘗了些許,便開始當喝酒是個陶冶人生的事,只是陶冶太過就要不得。此番一眼瞅到桌子上擺著的兩三蠱酒壺,壺上酒滴瑩瑩微亮,ˋ便已心知他是什麼心情。
興許是听見聲響,他的手頓了一頓:「你來了。」便再度將手中杯酒一飲而盡。
這句過後,直到我坐到他桌對面,他都沒有半分理會,只是就著最後一壺,要再去斟滿一觴。
我伸手攔他:「別喝了,師父說過,喝酒對身體不好,更何況……」更何況看他這雙頰紅潤得不正常,怕是酒量不太好,這麼幾壺已醉了。
他擋開我的手,只兀自酌酒。
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道:「有期,你別這麼難過……那個人,他現在被武後架空,成了傀儡,什麼都求而不得,他已經得到報應了。」
「難過?」他低吟,還是飲了下一盞,笑意苦澀,「我何必難過?我是那個人御定的儲君,將來或許還會登上皇位,會踩著那個人和母妃的血,成為這大唐的天子,坐擁這萬里的錦繡江山……我怎會難過呢?」
他說我不明白,可他向來善于強顏歡笑,將心藏得很深很深,此次說得這樣輕松,笑卻比流淚還讓人看著難受。
我默默地坐著,再不攔他;他亦不下逐客令,也只是默默地喝酒。直到最後一盅酒盡了,環顧四周再無酒可喝,他才略有搖晃地站起身來,似乎還要去買醉。
我這才仔細辨了辨這酒味,明白是什麼,伸手便將他攔住:「蜀山的沉仙釀不可多喝,喝多會醉上七八日,很傷身的。」
他扶著桌沿站穩,抬手扶了扶額角:「師姐,你可否陪我出去走走?」
我自然答應:「好呀。」
他再不多言,走了幾步推門而出,舉步有些輕浮,分明就是醉了。我怕他一個踉蹌摔了腦袋,趕緊跟上去想攙著,卻又被他推開。我無法,只能跟在他身後,觀察他腳步的動靜。
蜀山的夜景很不錯,涼風吹動星辰,星子松松地嵌在夜幕里,俯瞰人間浮世光年。只是光輝總淡淡的,籠著一層虛無縹緲的夢。
蜀山上,雖燈火已然闌珊,但仙光映著玉宇,步步依舊如履天境。雖無法完全月兌去俗塵,卻比那個長安、那個皇宮好了太多太多。
有期只是緩緩地走著,時不時頓下步子揉額角醒神。再好的夜景,和他又有什麼關系,他的眼里總是一片漆黑。
我三番五次想去攙扶,他總是很巧地避開,什麼都不說,只是一個人走。
「有期,你不要這樣不說話……」
他停下步,沒有回頭,亦不發一言。這一次我跟上去,他也沒有將我推開:「你明明那麼難過,難過就說出來啊,說出來就好受多了……」
他似乎是猶豫了一會,再度抬手將我擋開,徑直要往前繼續走去。
「有期!」
興許是我這聲喚得太急,他慢了些,我終于能得以再追上他,握住他正冰冷的手,絕不放開;他也沒有過于掙扎,只是迷茫地向著前方,微抿薄唇。
剛才有一刻,真的好害怕他在自己眼里越走越遠,到最後,連涼薄的背影都看不到,就再也追不上了。
我仰頭端詳他的臉。他的臉還是因酒意而稍顯紅潤,臉廓卻僵硬著,不復過去的柔和。這樣的他,到底……是有多難過?
「有期,我沒有經歷過,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感受……」無意中目光漸漸放低,落向地面,「不過現在你身邊有陸月,有師父,有……有我們,不要總把心事藏得那麼深了,說出來好不好?總藏那麼深,只會更難過啊。」
他僵僵地矗立著,良久,一聲嘆息般的話語:「……我沒事,別擔心。」
他又是這樣,只把事情裝在自己心里。
我更是抓緊了他的手:「你沒發現麼,你總是說,你沒事,你無妨,你不會讓我擔心……我不太明白你這麼說的時候在想什麼,可是……」我輕輕咬了咬唇,「不要藏著了好不好?我是你師姐,你有高興的事或者難過的事,都可以跟我說,我很樂意听,我可以陪你一起高興、一起難過。不管你想說什麼,我……我總是在這的。」
不知道這樣的勸解有沒有用。我本是個會說話的,卻不知怎麼,面對他,倒一句用詞高端點的話都不會說了。這麼蹩腳的話會不會顯得很幼稚啊?
我正思考換一種高端大氣的說法,腰間忽然著力,整個人被帶著往前傾倒,毫無預兆地落入有期懷中。
我懵了。
他這番突如其來的擁抱並不溫柔,倒像是在抓住什麼要失去的東西,緊緊摟住。我還是第一次認識到,原來他的手臂也可以有這麼大的力氣,令我一時驚得動彈不得,怔得不得動彈。
考慮到他情緒不穩定,我亦不計較這姿勢的失禮,繼續道:「你要報仇的話,我也可以幫你打他們。還有師父,等到時機成熟,他能調動所有神仙去給你報仇呢,你看,你面子多大啊。」
他抱我的力度似乎又大了些。
我看不到他的神情,只看得到墨黑的發絲垂在我胸前,被星輝仙光鍍了一層銀邊,精美絕倫。
正如他自己,深邃而柔和。
耳畔撫來溫和的風:「阿湄。」
第一次听到他叫我名字,愣了一愣:「怎、怎麼?」
他的聲音有些澀,沒有掩飾任何內心的脆弱:「如果有一天……我因為仇恨而變得面目全非,甚至為了皇權,變成那個人現在的模樣,你……還會不會對我好?」
「當然。再怎麼說,你是我師弟,要是你變成那個樣子,也是有我沒好好教導的責任。」這句話順口便出來了。剛出口,我方才腦子轉了一轉,他這話……似乎有些奇怪的意思?
想是又說錯了,我拍了拍他的背:「不過我相信,有期才不會變成那個樣子呢,一定不會。」
我已說了打心底的好話,這個擁抱卻尤其綿長,他就是死不撒手。想是心理正脆弱著,抱著我權當安慰,不過這是個好兆頭,他沒有顯得那麼難過了,說不定明天還能展露笑顏。
而且,就這麼被他揣在懷里,隔著薄衣,緊緊貼著他溫暖的胸膛的感覺,似乎……很不錯。
冬天的時候定會更不錯,多方便的暖手爐啊。
良久,他才恍然似的放開我,慌慌地作了個揖:「師姐,抱歉,我失禮了。」
我捋一捋衣袖:「沒關系。不過接下來的事情,你打算怎麼辦?有沒有想去的地方?」要能散散心也是好的。
他立著想了一會:「我想去母妃的家鄉,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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