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得君子問瑤芳 第六十二章 心魔

作者 ︰ 縛魂玉

他默然許久,沒有回答。

有期向來是個隱忍之人,從小在宮里舉步維艱,他若真想哭,頂多在沒人的地方落兩滴淚;他若受苦,亦不會讓他人看到他脆弱和難受的一面,反而時時帶笑,仿佛世事皆可隨和相待。現在,他不說話,也就是說,他默認了。

他自己,就和他臉上這條綾一般。那日在他王府,他眼楮剛瞎,綾上全是血,遠遠地卻絲毫看不出來;那日在卷雲台上,我與他同榻而眠,若不是無意中觸到了他臉上這條黑綾,我還未能察覺,沒了眼楮,他的眼窩是凹陷下去的。

他握住我的手:「沒關系,我早已習慣黑暗,只是之前還可察覺周遭氣息罷了。」

他放開我,似乎是想證明自己無事,獨自下榻來,一點點模索著往前走,卻直接踫了桌角,疼得輕輕抽了口氣。我趕緊將他攙回床邊坐好,忍著淚道:「你坐一會,千萬別亂走,我去尋師父,他已經幫你治過一次,一定還有辦法的。」

我知 幽正在處理魔樹之事,關乎蒼生,至關重要,可有期是因我才變成這樣,我若不豁出去去求他,誰去求他。

我在用以議事的有期家宅子正廳外苦勸了許久,守衛弟子方才為我傳話,再喚我進去。最終在各仙門長老異樣的目光下, 幽被我領回了我屋里,再度為有期查看。

 幽用術法探了須臾,無奈搖頭:「三魄有損,用異法感知氣息的法子用不了了。」

連師父也沒有辦法。

我垂下頭去:「都怪我。如果我沒有被魔物所蠱惑……」

「听聞之前那魔物極強,連蜀山都無可奈何,」 幽步到我身畔,凝著我的眼,「別太勉強自己。」

仙門會議被我中途打斷,不出半個時辰正廳就來請人, 幽雖憂心有期,但更憂心蒼生,兩憂取其重,只能暫且離去。

我陪有期在床沿坐了許久,把外面陰森森的海水一直看到深藍透明。

一夜未眠,卻無人有睡意。有期想出去走走,也不要我扶。他說:「瞎了這麼多天了,我的听覺早已可以辨物。我不能一生都讓人陪同,你走在前面,我跟著你的腳步聲。」

鬼才去听他的鬼話。

我本就十分閑,陪他逛一逛就更閑,但有個東西沒閑著,這個從我做神女時就存在的玩意,今個又冒出來了。

刺客。

不是幾個,是一個,女的。

此次倒沒發生千年前有期受傷那麼淒慘悲壯的事,也用不著有期帶我逃,更用不著讓神樹療傷。該刺客體型嬌小,手臂細弱,並且行事光明正大,就著一把劍從側面朝我刺來,勇氣很是可嘉。只是我隨手掀起一層水浪,那把劍就從她手里崩了出去。

未料我三腳貓功夫對這刺客這麼有用,我更加胸有成竹,一道刃閃在她腿上,于是縴縴弱弱的刺客跌倒在地。

背後有期問:「發生何事?」

我淡淡答:「啊,沒事,是個弱雞刺客。」上前便將刺客面罩扯下。

去他天皇老子的刺客。

「——陸月?!」

陸月坐在地上,一面揉腿,一面冷冷看向我,眸中沒有一絲波瀾。有期這個弱不禁風的側妃,何時變得如此生猛了?

隱約覺得剛才下手太重,我試著想去扶一扶拉一拉攙一攙,可還未近她的身,眼前白刃一掠,好家伙,陸月手里頭又是一把明晃晃精鐵匕首,匕首尖正指著不才本姑娘——的眼楮,連抖都沒抖一下。

我忽覺不妙,迅速捏了個訣設了個障,果不其然陸月朝我撲上來,舉著匕首,在法障那頭又踢又踹:「混蛋!賤.人!我殺了你!你把眼楮還給他!你還給他!!」

從沐月到陸月,她向來乖巧賢淑。頭一回見她失態至此,我有點懵。

有期總算模到了我在何處,將我往身後一拽,對陸月道:「阿月,你冷靜些。」

陸月將他的話置若罔聞,繼續對我吼:「你頭次害死了德妃娘娘,你兩次害瞎有期,你還害得他三番五次幾近死地,他為你做了那麼多,你為什麼不把眼楮還給他?你為什麼還要活著害人,你為什麼還不去死!」

……信息量略大,我需要靜靜。

有期喝道:「害母妃和我的是武後,與師姐何干?」他慢慢走近法障,「阿月,我知你關心則亂,待你靜下來些,我再……」

我合目,嘆出一口氣:「阿月沒有說錯,是我害的。」

有期循聲回過來:「你別胡言。」

我哪有胡言的樣子,雖說他此番是真辨不出我是胡言還是漢言。我靜靜道:「那日若不是我同德妃娘娘商量了事情,武後也不會這麼快就下狠手。我是仙門弟子,被她看出,德妃娘娘自然便活不成了,你也不會……」喉嚨有些哽,我多頓了頓,繼續道,「之前在陳州除魔樹,你舍命來救過我兩次;在蜀山,你也是為了救我,差些丟了性命,」不僅喉嚨哽而且眼眶潤,我又揉了揉,再繼續道,「這次我被魔物所縛,也是你自燃魂魄來救我,現在你是真的什麼都看不見了。「我伸出四根手指,「一共、一共你舍命救過我四次。」

只是發生這些事情時,大多時候陸月不在,听上去,她似是知道得很清楚。

有期急道:「若無師姐,有期如今也是一抔黃土;若真有債,也早已糾得不清。現在言欠做什麼。」

我凝視著他那條漆黑的綾,恍惚間好像看到的是一雙漆黑的眸。鼻尖酸了一酸,我背過身去:「無論如何,這次是我欠了你的眼楮。你放心,該還的我會還給你。」

剛才說了一番心里話,現在臉色應不太好看,我不欲久留,將將跑開幾步,手腕忽地卻被身後人牢牢扣住。有期運氣很好,格外精準地抓住我的手腕。

「你別做傻事。」他近乎哀求。

我不知道,一個人究竟會固執笨拙到什麼程度,才會不惜一切代價去保護另一個人。

我猶豫片刻,覺得在他面前還這個眼楮的債不太好,回頭去要假意勸他,眼前卻又是一道白花花的刃光無聲無息地閃過來。有期眼楮瞎著自是看不到,眼見那白花花的玩意要砍上他肩膀,我只覺自己連喊都沒喊上一聲,身體已不由自主地攔到他面前。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胸口頓時一陣劇痛,紅的血晃得眼楮花。

疼歸疼,不過和上次一樣,只是一般凡器的傷,草木靈力自行凝聚入傷口,我死不了,就是趔趄著退了幾步。退那幾步時估模估模,這一刀扎得挺狠,透心涼快。

拿匕首的自然是陸月,她眼白通紅得不對勁,我始知她其實從一開始就不太對勁。于是先行一手刀過去,砍在頸後,該暈的暈,萬事大吉。果不其然,她背後冒出一絲黑乎乎的魔氣,逐漸消散在海水之中。

這動靜不小,有期迷茫喚著:「阿月?」

我捂著還在冒血的胸口,忍痛蹲下去,托起輕若柳絮的陸月的肩膀:「她……著了魔氣控制,和我上次那個很像。」將陸月攙到有期身旁,讓他立著抱穩,我再咬著唇道,「這魔物侵襲人的事……看來有點嚴重,你在這等會,我去通報……通報師父他們。」

有期耳力不錯:「你受傷了?」

喉中有些腥味,可又不太好說,被一刀扎透了心窩還能說能走,讓他知道還了得。我便將血污少些的手在衣服上揩揩,用海水洗洗,再用這只手去拍拍他肩膀:「一點輕傷,想是阿月入魔不深……還認得我,是以下手格外輕些。」想是陸月入的魔里,我將有期欺負得忒過,是以下重手格外利落。

再說久了怕會被他發現,我趕緊捂緊心口,快步去尋人。

海底小城很是熱鬧。

「死娘們,要不是你攔著,老子那把早就賭贏了!」

「你這個齷齪的東西,竟敢在外面和別的男人廝混!?」

一片混亂,叫罵爭執不絕。

今日的海水尤其地暗,看來,魔氣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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