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不見,蜀山風采大略依舊,懸于盤古之心叢山之上,雲煙縹緲,仙鶴祥鳴。
至于確切有什麼變化,我不知,也不想知,只瞅準了山崖上黑漆漆的高塔,想飛快些,再快些。
明明成了神,騰雲速度應是快了千百倍,可這一次,我卻覺得飛得這樣慢。
需要鎖妖塔才能控制住,師父入魔,究竟成了什麼樣子?他以為我死了,是不是很絕望,是不是……
仿佛雙目著了苦痛,我緊緊閉上眼,害怕哪怕一絲一毫的淚水。
鎖妖塔自有重重仙印法陣,不過這些都不是問題,一念劍過去斬破頂層法陣,便毫無阻礙地飛入鎖妖塔頂層。
忍了多時的淚水,終于在觸及面前人的一剎那,滾滾落下。
還是那身清絕如雪的白衣,一塵不染,可再也沒有隨之浮動的銀色光澤,連同他自己,無比黯淡。
他頹然蜷在法障的角落,頭深深埋下,凌亂的發遮擋了面容。四方落下的仙鏈束縛手腳,枯瘦了許多的手臂上,還有仙鏈束出的濃濃淤青。
這是他?
多少年來,他都是高高在上的 幽上仙,一襲白袍風華絕代,一柄仙劍斬妖除魔;多少年來,他那雙白皙得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手,從未有過絲毫傷痕,還能做出驚世駭俗之食;多少年來,他是那樣隨性而自負,以一己之身,于笑談中為想保護之人擋去腥風血雨……
在別人面前,他是希望,是一切的屏障,可包括我,從來沒有人,看到過他的脆弱。
「師父……」我聲音顫抖,試著邁出腳步。
角落里的 幽動了動,雙手抱著自己的胳膊,緩慢而僵硬地抬起臉。
蜀山沒有怠慢他,他的臉很干淨,只是雙眸黯淡,額頭上一抹黑印,散著淡淡陰霧。那是魔的印記。
不過短短數丈的距離,這樣向他走過去,卻像走了千年萬年那般長久。一步一步,長久得不知滄海桑田,長久得不知何年何月。
我慢慢在他面前跪下,伸出抖得幾無力氣的雙手,撫上他的臉龐,細細摩挲,從臉頰,到耳畔,到額頭。
他的臉還是那樣驚為天人,可雙眸依然黯著,臉似乎粗糙了些,蒼白了些,削瘦了些,甚至……蒼老了些。
「師……師父……」
他黯淡的眸中轉出一縷模糊的光,唇微微一動,像是想說什麼,卻只發出低沉沙啞的嗓音。
身後忽然著力,他瘋了似的抱住我,像是害怕,像是搶奪,帶得仙鏈清響。有什麼潤的東西,從他的臉頰劃下,落在我的頸間。
他怔怔地,猶如夢囈:「阿湄,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我乖乖依在他胸前,牽起一笑:「師父,我在這,我還活著呢。」復又歉疚,「對不起,我不該自作主張,讓你擔心這麼久……」
「什麼自作主張!」他大笑起來,「哈哈哈……還活著!你還活著、還活著,就是對我擔心最好的回報!」
我嗚咽著點點頭,由著 幽抱在懷里。
「你不在了,我還以為,這幾千年來都是一場夢。夢里你靈力日漸消逝,人界、鬼界、妖界,到處都找不到……過了幾千年,你終于回來了,哪怕你那時只是個襁褓中小小的孩子,可就是這樣小小的一個生命,心跳卻比整個世界都要響亮……」
他痴痴地自私地抱著我傾訴:「後來你慢慢長大,會開口叫我師父,會把增城攪得一團糟,會為了一花一木費勁心思……這十幾年,同你一起,是我最珍惜、最寶貴的時光。可你突然間又不見了,又是到處都沒有,我明知道……明知道辛羽會拿你如何,可還不願,也不信她會真做到這個地步……」
我神識一清。
辛羽?
若我沒有記錯,這個名字在人界被她隱下,她對外自稱武氏,連千年前神魔之戰中也只自稱是魔君,師父怎會知道她的真名?!
且之前,仙門多方尋找魔樹無果,可師父剛親自出馬,一下就找到了東海的魔樹主干,比起瞎貓踫上死耗子,更可能的是——他本就知道魔樹在東海!
如果師父和辛羽本就有所勾結……
我打了個寒噤,握住 幽肩膀的手不由松了一些。
早就該知道,上官婉兒和辛羽的話不可不信,更不可全信,我看到的不過是表面,這里頭,還有不知多少門路。
但無論如何,師父因我而入魔,是真的。
本想就此將 幽帶走,但他如今的模樣,對我尚且神思混亂,對別人更可能六親不認,帶他走,反而容易招致禍事。而且蜀山將他放在鎖妖塔頂層,既無下層的妖物侵擾,又能保護蜀山和他自己的安全,想是慎重考慮過。
「師父,你忍一忍,」我打斷他一手一腳的仙鏈,好令他輕松些,「等我除盡你身上的魔氣,就會帶你出去。」
幽呆呆地望著我,艱難而緩慢地頷首。
我繼而攬住他的脖頸,略加思量,干脆利落地對著他的唇貼了上去,細細噬動。又托住他的後腦,一絲絲吸入他那些渾濁黑暗的冰冷氣息。
過去他的唇觸感何其溫暖,可現在他的唇這樣冰涼,酸澀,令人心痛。
他雙目猛睜,似是明白了我在做什麼,喉中嗚咽幾聲,身體不安分地扭動,一手按在我肩上,將我推開。
「我不要你給我吸納魔氣!」
唇上還殘留著冰冷卻溫潤的氣息,沒由地弄得心窩空落落。我下意識略略擦拭,帶起一抹笑容:「師父別擔心,我不會入魔的。」
他連連退後,顫抖著一撫長袖:「任何人都可以沾染魔氣,唯獨你不行!你走,不要再來這里,不許再涉足有關魔的事情!」
「師父!」
他失魂落魄地望著鎖妖塔穹頂,喃喃自語:「我不能再讓你踫魔氣,不能讓你像以前那樣消失……就這樣消失了,到處都找不到……」
原來他擔心的,是我像幾千年前一樣,身染魔氣,陽壽大減。可那時候我才兩歲,而且我這一世本就是在魔窩里出世的,現在免疫力總該高出許多。
我慢慢走到他身旁,撫模他的頭發,像撫慰一個孩子:「師父,你記不記得,下個月初,就到了你撫養我的第十九個年頭。你說的,每年的這個時候,就是我的生辰。」
幽不再折騰,抬起頭來看我。那雙眼里混沌不堪,卻透著一絲清明。
我在他身邊坐下,仰起頭來,心中念動,鎖妖塔穹頂泛起縷縷光華,慢慢幻化成漫天繁星。
如眸星辰灑滿遼闊無垠的夜空,橫貫中天的銀帶靜靜流淌,泛著水一般的波光,延綿千里萬里。
「每一年我過生辰,師父都會陪我坐在石階上,讓我靠在你身上,看一夜的星星;你還親自為我下廚,給我做壽包吃。可現在師父在鎖妖塔里,要怎麼給我做壽包呢?」
幽愣愣地,沒有回答。只是他的眼楮,明澈如初。
我傾,躺靠在他身上。正如增城里的一個個日日夜夜,正如過去的相惜相依。
「今年,我還想吃師父做的壽包,可以麼?」
再長久的寂靜,再長久的沉默,都值得他最後淡淡的一個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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