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真真上了名校,他卻因為賭博而輸的傾家蕩產。沒有錢上大學,我日日夜夜不停的打工,誰想到頭來我辛苦賺來的血汗錢全都替他還了賭債。
校長同情我的遭遇,替我申報了助學基金。可即便如此,他欠下的賭債還是過于龐大了。我開始不分晝夜的打工,直至三個月前我在高數課上累的睡著,醒來後一切就都變了模樣。」
余下的話夏溪沒再說下去,然雲衍依舊能夠想象到當她睜眼醒來時所見所聞,心底又該是多麼的孤獨與絕望。
兩次,整整兩次,他都放任她獨自面對這些苦難。
那他所執著的這數十萬年,可是值得?
雲衍將夏溪摟得更緊了些,涼薄的眉眼淌出憐惜,呢喃道︰「彩辰……」
二人靠得如此近,夏溪自是听得真切。她只覺心中忽然動了一動,像~是觸踫到過往的什麼一般。再三琢磨,卻又不得緣由。
便當是雲衍在喚她的名號,稍稍從悲傷之中抽離開來,道︰「要說你替我賜得稱號也忒隨意了點,別不是因為七彩星辰因我而開就取了這樣的名字?」
雲衍眸中似有光芒流轉,不動聲色的放開夏溪,轉身淡淡道︰「天色已晚,早些離開吧。」
夏溪瞧著漸漸散開的人群,點點頭跟上。
古人的作息比之現代偏早些,幸而夏溪在仙界呆了不少時日也便習慣了。
戌時的街市因著過節還有三三兩兩的人群,耳邊卻已傳來一更的敲鑼聲。
容柒到最後也沒有趕過來,沿街買花燈的攤販陸續準備收攤,夏溪同雲衍並道而行。走至人煙稀少的小巷,正欲駕雲而走。
將將招來祥雲,夏溪警覺的回頭望了望,身後卻空無一人。
「怎麼了?」雲衍淡淡道。
夏溪搖了搖頭,怪道︰「我近來上街買菜時總覺得有人跟蹤我,方才便又覺背後有雙眼楮一直窺視著我,甫回頭卻是空蕩蕩的,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
雲衍亦朝夏溪背後輕輕掃了眼,又極快收回目光拉過夏溪踏上祥雲,語氣頗為隨意,「那便當是你多心了吧。」
他倒是藝高人膽大,夏溪不由失笑,心下仍是隱隱不安。
若是被什麼妖魔鬼怪盯上便也罷了,她最最擔心的,不過是九天之上的一眾仙家。逃婚至今于人界已有半年光景,在仙界卻僅僅半日,看似漫長,實則也不過如此。
倘若他們真的找到這里,她親手種下的美夢,怕是就此輕而易舉地的破滅了吧?
夏溪不敢細想,是夜,月涼如水,照舊平淡無奇的度過。
翌日一早,夏溪熬了一鍋白粥同雲衍就著親自釀好的小菜吃下,便迫不及待的手持鋤頭在葡萄藤旁的泥地里刨出二十平米的空地,信手撒了把昨日剛剛買來的菜種。
听攤主說是青菜的種子,她瞧著卻是和白菜無甚差別。
雲衍坐在一旁心安理得的看著,悠然自得的飲了口茶,方道︰「我听聞種菜的種子須得撒的均勻些,像你這般擠在一處倒下,縱是放了花燈,也難長出一顆來。」
夏溪草草鋤了一把地,撇著嘴不以為意道︰「你懂什麼?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我自是這個理。它若是不願意長出來,到時候即便入口,口感也定是不佳的。」
「就數你歪理多些。」雲衍輕笑,撤去幻術的絕世容顏下,眼角眉梢皆是寵溺的笑意。
那個時候微風還捎著竹葉的清香,暖陽還斑駁的落在他的發間,一切都美好而安詳。
夏溪從未想過單單這樣清淺的時光,她往後數萬年間卻不止一次的想起,想到春風綠了北川,夏荷紅了南岸,淚水失了臉頰。
日頭漸短,用過午膳夏溪照著雲衍指點練了半日的功,再從屋里出來時天色已漸漸暗淡下來。
夕陽的余暉落在院中,籬笆圍成的院前,十來道身影齊刷刷站立,晚霞拖得他們影子頎長。
夏溪仔仔細細瞧了好半晌才終于確信,這些便是昨日托容柒的福見過的一眾伶人。本來卻是無傷大雅,奈何雲衍也說過這些都是從墨淵之中跑出來的妖物,她不得不重視。
為首的千葉公子今日照例身著一身墨綠色紗衣,手持折扇瀟灑自如的搖了搖,丹鳳眼底淺笑盈盈,「這位姑娘,一夜不見,別來無恙啊。」
太過柔麗的面容有種說不出的詭譎之感,連帶著說出來的話都是陰惻惻的讓人覺得不舒服。
夏溪干巴巴的笑了笑,道︰「小舍簡陋,容不下您這尊大佛,千葉公子還是回自己的酒樓逍遙快活去吧。」
「姑娘何必如此拘泥禮數,你我同是修道之人,難道不知雙修更能促進修為增長?」千葉笑得愈發妖艷,「再者,凡間的那些委實入不得鄙人法眼,還是姑娘的仙人之軀我使得更舒坦些。」
夏溪終于明白了他們在人間開伶人館的真實原因,許是當初探查他們本體時露了仙氣,他才會在酒樓當眾提點她的名字。
現下听聞他如此要求,忍不住便「啐」了一口,冷笑道︰「我瞧著昨日那公主形體豐滿該頗合公子胃口才對,怎麼這般想不開看上我這樣骨瘦嶙峋的?」
千葉臉又綠了一些,丹鳳眼暗沉,「我勸你還是識相點應了我的邀請才好,我這身後一眾弟兄可都等得不耐煩了。」
夏溪還待再說上些什麼,一抹白衣已慢悠悠的從屋內踏步而出,眉眼幽深,寒涼如水,說出來的話卻仍懶洋洋得緊,「我倒是好奇,你們等得不耐煩又當如何?」
這話從雲衍嘴里說出來偏生有股理所應當的氣質,夏溪忍不住笑出了聲,余光卻瞥見千葉眼底淌出的幾分滿意而妖嬈的笑容。
這神情夏溪莫名覺得眼熟,正要細細看上幾眼,對方已將臉色綠到極致,暖風中輕紗飄揚,暗幽色的黑氣自他周身漸漸蔓延開來。
而他身後的一眾艷服伶人,像是得到某種指令一般,紛紛顯出裊裊黑氣。
那些氣體漸漸纏繞在一處,越聚越大,似要成狂風之勢向她涌來。
與此同時,站在一旁好整以暇作觀望狀的雲衍,漫不經心的彈了彈衣領處因那團黑氣而引來的塵埃,裾金袖擺輕揚。
霎時,耀眼金光傾瀉而出,于空中緩緩散開星星點點的光華,婉轉而輕柔的將那團黑氣包裹其中。
不出幾秒功夫,那花了一分多鐘才將將聚起的黑氣頃刻間煙消雲散,徒留一具具倒地不醒的軀殼。
夏溪驚嘆之余忍不住朝那些人群中望了望,懊惱道︰「千葉怎麼不見了?」
「隨他去。」
雲衍再一揮動袖袍,那十來具軀殼已化作幽幽金光,消散于無形。
變故來得快去得更快,前前後後不到半柱香的時間一切就又平和如初,仿佛一場精心設計的鬧劇一般。
夏溪怔怔望著,半晌,才問道︰「你把他們怎麼了?」
「妖力無處著身,遂造出了這些紙片人。我方才將他們散去,也好不再禍害人間。」
雲衍說完轉身又朝竹屋之內走去,無事人一般道︰「西瓜,該燒飯了。」
夏溪抬眼瞅了瞅西邊被晚霞染紅的半邊天,若有所思的應聲走進廚房。
這一夜屋外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冷風透過竹間細縫灌進來,夏溪裹緊了被褥,睡得極不安穩。
就像是,初到人間時那樣的不安穩。
翌日,朦朧細雨不停,昨日才種下的菜種及時得到雨水的澆灌,土壤肥沃而潮濕。
夏溪推開竹門時雲衍已經起身,一派閑散姿態坐在屋檐底下觀雨。
墨長的發經由一個綢緞松松垮垮的系在背後,不遠處的小溪緩緩流淌,魚兒反復跳躍吸取著新鮮空氣,小橋流水,湘水人家。
夏溪不禁看得痴迷,大抵是目光太過熾熱引得雲衍回首,她才稍顯羞赧的低下頭。
雲衍淡淡一笑,沖她招了招手,「過來。」
夏溪鬼使神差地走過去,還不忘隨手搬了把竹椅坐在他身旁。
雨滴三三兩兩的打落在她身上,夏末時節滲出絲絲涼意。
「西瓜,你可知我們在人間呆了多久?」雲衍的聲音,依舊淡淡地。
夏溪心下卻倏地涌出一股不安,垂眸道︰「半年光景。」
更確切點說,是兩百一十六天。
她一筆一劃小心翼翼地數著,固執而虔誠。
「是啊,都半年了。」
雲衍感慨一聲,涼薄的眸從煙雨朦朧中轉向夏溪,「有些話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從你拽著我的衣袖跑向林間的那一瞬間,我大概就對你有了好感。你知道的,像我這樣的神君,從來只有保護天下蒼生的義務,他們會覺得我足夠強大,沒有任何性命之憂。」
夏溪怔了怔,沒想到雲衍會對她說這些。
事實上,這兩百一十六天里,他也從來沒有同她說過這些。
有關風月情愛,她一概不敢問,更不敢想。
從來沒有人知道,神與仙相戀究竟會有怎樣的後果,或許又是天雷陣陣。她倒無妨,怕只怕以雲衍的性子,勢必會代替她承受。
而她,擔不起這樣的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