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奕原本笑意溫潤的臉幾不可微地僵了一下,隨後又笑起來。
他的面色發白,人也消瘦了不少,面色更加顯得剛毅,我心中一窒,不禁想到懿公主不是屬意與嚴奕的嗎?怎麼他的日子竟過的不好嗎,怎麼瘦了這許多?
我絲毫沒有注意到剛剛才下定決心不再執著于過去要好好與君墨宸生活的想法頓時便飛至了九霄雲外。
只痴痴地看著還站在屏風處的嚴奕,仿佛看不夠一般。
這樣過了半晌,嚴奕故作幽怨道,「看來傾顏不歡迎我呢,我巴巴地趕過來,竟是連門也不讓進。」
我這才反應過來我還直勾勾地盯著他,竟忘了他還披著一身寒風站在門口,而我儀容松散地裹著被子在榻上。
這似乎……
我臉色一紅,訕笑著掀開被子便要下床,嚴奕忙忙地走過來,將身上的披風解下來給我穿上,輕聲責備道,「才蓋的熱熱的,猛的這樣下來,小心生病。」
我看著近在眼前的溫潤面容,修長的手指三繞兩繞便扎了一個極美的蝴蝶結出來,比如蘭她們的還要好看幾分。
嚴奕的衣裳上還帶著他的體溫和他身上慣有的不同于蘭麝的木頭香氣,芳香沉郁,他多年來惟愛這個味道。
此刻,那香氣直往鼻孔里鑽,我面色愈加紅起來,直燒到了耳根。
他的面色忽然有些低落
,那聲音卻又是既安心又不甘的樣子道,「看來君墨宸並未虧待于你,我瞧著你倒是有些珠圓玉潤了。」他說著便在我臉上輕輕地踫了踫。
我微微地低下頭,眼淚在眼中打了個轉,便跌落了下來,「你怎麼倒是瘦了?」
他笑道,「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我如今也總算是嘗到滋味了。」
我怔了一下,明白過他話里的意思,心里便有些糾結起來,我總是這樣,心中明知我已是君墨宸的妃子又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誡自己不準再與嚴奕往來。
可是一看到他我便控制不住自己了。
想起那日在城樓上我一字一句道,「……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我們不是本該結束了麼?到底還是因為心里放不下才會生出這許多牽扯來吧。
想到這里,我便微微地後退一步,與他拉開了些距離,嚴奕看到我這樣微小的一個動作,眼神暗了暗,無奈道,「我們也終于到了這樣生疏的地步了。」
我心中一顫,不忍之情油然而生。
嗓中澀澀的,我干巴巴道,「宮中禁衛森嚴壁壘,你怎麼這樣硬闖,若是被人瞧見了,你可知……」
「我知道。」嚴奕依舊是口氣溫潤地截斷我的話。
他知道還硬闖,這麟趾宮是宮城中禁衛最為森嚴的地方,更是離陌負責,他向來對我們厭惡至極,若是被他發現,那嚴奕……
我臉色一白,驚慌地正要勸他快些離開。
一抬頭卻發現他眉眼間仍是一派從容的溫潤,不急不躁,「傾顏,我听說你……小產,五內俱焚,我只想來看看你好不好,如今見得你這樣我也安心了,便是搭上這條命又如何?」
「不許胡說。」我抬手覆在他唇上,不許他說下去。
爐中炭火 啪作響,殿中亦是暖意融融,時間仿佛一瞬間停止了,直叫人不住祈禱,時間過得慢些,再慢些。
嚴奕輕輕地拉下我的手攥在掌中,他的手心是冰涼的,想來是外面風雪剛過,空氣寒冷,他竟就這樣巴巴地來了。
他低嘆一聲,「道是命運弄人,半點逃不開的,我們曾經那麼近,怎麼就生生錯開了去呢?」
他抬頭望著我,溫潤地眼神中多了一絲堅定,「傾顏,若是當時君墨宸當真將你交出去了,那我便是拼了這條命也要將你奪走的。」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那日瀝王帶兵逼上大殿,聲稱讓君墨宸將我交出去,小產以來,我沉浸在失子之痛中,倒是忘了這麼一回事,如今想起倒是有些好奇君墨宸是如何化解的了。
只听得嚴奕又問,「傾顏,你可還記得月台那夜,我曾道,若你不開心,我便是拼了命也帶你走?如今你受傷失了孩子,我都知道,難道你還要繼續留在他身邊嗎?」。
他的神色間一抹焦急,一抹擔憂,一抹期盼,他的意思顯而易見,我心中不由的一暖,他還是那個奕郎半點沒變,變的是我,是這風雲迭起的人世。
「誠如你所說,我們已經有了孩子。」我滿眼淚光地看住他,「奕郎,我們此生已經再無可能了。」
他的眸中覆蓋了一層濃濃的難過,看的我心里無端疼痛起來,只好別開頭,望著一邊榻前的小案。
他的手卻忽然握住我肩膀,用力道,「傾顏,你記住,若他待你不好,我是一定要帶你離開的。」
我本想說他嚴重了,但凝望著他認真的面孔,卻是不由人有半點玩笑的意味,半晌還是鄭重點頭。
忽听得門外響起如蘭的聲音,「美人是在這住著不錯,不過方才莊宜姑娘說美人已經就寢,離陌侍衛就這樣進去,怕是不妥罷。」
我一驚,心里砰砰亂跳起來,莫不是君墨宸發現嚴奕來了謹蘭苑所以派離陌過來查探?
想到這里,我急忙拉住嚴奕,道,「你且在屏風後躲著,我應付他走了你再出來。」
我急急忙忙地往外走,忽然發現身上還披著他的披風,手忙腳亂地解下來塞到他手里,他卻手掌一個用力緊緊地拉住了我。
我回過頭去便看到他滿臉我看不懂的復雜神情,只听得他道,「傾顏,你愛他嗎?你這樣害怕他發現,是怕他會難過嗎?」。
我愣住。
確實,我這樣害怕的原因無非是害怕君墨宸發現會生氣,會難過,可是,愛,仿佛太遙遠了些。
我輕輕搖頭,「我也不知道。」
嚴奕卻忽然發了怒似的,扯住我的手更用了幾分力手掌被他握的陣陣發疼,他卻有一股子沖動在里面,「你我清者自清,何須怕他,難不成他還不講道理了?」
我著了慌,這怎麼能行,我與他孤男寡女從殿中出來,且不說君墨宸會不會信,便是我自己也不能縱了他出去,我們一個是公主府的人,一個已是後妃,哪里還是兩個人的事情?
更何況因我引起的前朝動蕩才剛剛穩定了些許,這樣一來,難保不會再次掀起來,我不能也不敢冒這個險。
我用了大力扯住他,哀求道,「嚴奕,我求你,我求你,不要出去。」
嚴奕卻並未打算堅持一般,我只用力一扯他便停住了腳步站在原地看我,在我聲聲的哀求里,他的眼楮一點點泛起疼痛來。
他溫柔地揉揉我的發頂,幫我拭去眼角淚水,輕聲道,「我不過說著玩的,我不出去,你可別哭了。」
我安靜下來,這時門外又響起如蘭的一聲嘶吼,「不是你是誰?煩請離陌侍衛明白告訴。」
聲音里夾雜著淚意,仿佛含著極大的委屈,此時只強自隱忍著。
我暗叫不好,莫不是離陌欺負了如蘭?
抬頭深深看一眼嚴奕,我才轉身出了門。
殿門一開,潑墨似的濃黑夜空里,如蘭與離陌站在廊下,如蘭背對著我,以手掩唇,肩膀微微抖動,不用看也知道她必是哭了。
而離陌執劍站在一側表情冷硬,一身玄黑色利落衣袍,仿佛將他這個人都融入了夜色中。
氣氛有些尷尬,只是我擔心如蘭此刻也顧不得許多了,跑出門去,來到如蘭身後用力將她的身子扳過來,她果然已經哭的眼楮都腫起來了。
一見是我,如蘭忙啞著嗓子道,「姐姐怎麼出來了,外面這樣冷,小心著了風寒。」
我這才覺得冷,寒風刺骨,連骨頭縫都透著股寒意。
卻是咬咬牙,轉過身面對著離陌朗聲道,「我敬離陌侍衛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知道你討厭我,每每冷口冷面我也從不曾生氣,難道離陌侍衛這便以為我們二人是好欺負的嗎?」。
如蘭听得我這一句,極力壓抑著的哭聲才微微地發出了聲響。
離陌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番,半晌才回頭看了我一眼,道,「卑職不敢。」
客套而疏離的一句,我抿了抿唇角,不知該作何回答,他卻已經深深看了如蘭一眼,幾個起躍,便消失在了夜色中,仿佛從未來過。
見得他走了,我正欲問問如蘭,她與離陌到底隱瞞了我什麼?她卻已經先向我請辭了,因為才哭過的原因,鼻音厚重,「如蘭這個樣子不能在姐姐跟前伺候,還請姐姐允準如蘭回去。」
心知此時問了,她也不一定告訴我便道,「也好,左右我今夜在姐姐這里,也不用你照顧,你便回去歇著罷。」
如蘭又囑了我一些快些回去,莫要生病了的話,才離開。
我揉揉胳膊,果真是冷的厲害,忙哆哆嗦嗦地回了門里。
一關上門,我便輕聲道,「人已經走了,你快些出來吧。」話畢,卻是半天沒動靜,我疑惑著再喚一聲,「奕郎?」
還是沒聲音。
我饒過屏風進去榻前,才發現內室空空如也,哪里有人,只有一盆燒的極旺的炭,兀自繁盛地發著紅。
我踱到榻前坐下,只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夜風的涼意仿佛也帶進了屋里,任憑那炭火燒的再好也驅逐不了。
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