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又冷又硬,寒風裹挾著樹葉劃過臉頰竟是一陣生疼。
我抿唇不語兀自將馬騎得飛快,身後的馬蹄聲在耳邊不間斷地傳來,遼遠卻清晰,仿佛虛無縹緲卻又異常真實,一聲又一聲,如重錘一般不斷地敲打在心上。
心中無聲吶喊,回去吧,快回去,莫要在追了。
可是君墨宸听不到我心里的聲音,他還在奮力追趕,而他依稀在身後喊些什麼我也听不到,只兀自埋頭馭馬奔跑。
人生何等戲劇,從前我千辛萬苦要他回心轉意,如今再見卻巴不得要與他形同陌路,君墨宸,凌傾顏的眼楮里揉不得沙子,你既選擇了她,我便不在你面前礙眼了。
可是你如今這樣苦苦追逐又是為哪般?
我從未像今日這般拼命,用盡了全身的氣力要逃開,連君墨宸都追不上我的馬,可是他的馬蹄聲卻仍<然遠遠的跟上來,從不間斷。
眼瞧著前面就是安陽城了,甚至可以听到火炮爆炸時的轟鳴聲和灼熱的氣浪,還有愈加濃重的血腥味。
君墨宸一點停頓和猶豫都沒有,不管不顧的追上來,我回頭看一眼,心中抑制不住的擔憂。
如今兩軍交戰,戰場上最是刀劍不長眼,而我走的地方又是凌軍最為集中的地方,若是被他們發現後面跟來的是君墨宸,又怎麼會善罷甘休呢?那樣他必然會有性命之憂。
到底狠不下心來,我輕嘆口氣,微微地勒了勒韁繩,正猶豫要不要勸他回去,就在這時橫向沖出來一匹馬,正是離陌,死死地攔住了君墨宸。
我沒來由地松了口氣,然後繼續馭馬徑直進了凌軍月復地再不回頭。
我一路將馬騎到了大帳之前,還未停下,秦巧兒便啼哭出聲,由最初的默默飲泣到壓抑的哽咽再到最後的嚎啕大哭,她幾乎是跌下馬來的。
我伸手去扶她,她卻全無意識,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雙眼更是空洞無神,我心中不解,我方才並未告訴她,他丈夫已然不在的消息,她作何如此悲傷呢?
直到她猛的撲在一具身體上面,我才反應過來,方才她定是看到了她丈夫。
她尖叫著號哭出聲,拼命的搖晃懷中血淋淋的身體,可是他哪里听得到呢?這樣的場景令人動容,周邊多少八尺男兒悄悄紅了眼眶。
看著看著,我不覺眼中酸澀腫脹,生離死別從來半點由不得人抗拒,不管你願不願意,這一天總是要來臨的。
我回頭望著君墨宸追來的方向,那里早已沒有了他的影子,只有黑色的硝煙彌漫,卻是心里無端疼痛起來。
秦巧兒這樣的生離死別,是不是我也即將要經歷了呢?
宸軍的又一撥攻擊上來時,凌軍已經是筋疲力盡,不過是強弩之末,硬頂著罷了。
戰場之上混亂不堪,秦巧兒這樣到底不合適。
我上前去想要將他們分開,卻不想秦巧兒竟是把他丈夫抱的死緊,鮮血染了她滿身還猶為不知。
她的嗓子早已啞了,眼楮腫如核桃,臉頰和嘴唇都已經被凍得青紫,哪里還有在京都時的半分靈動。
一旁有人走上前來,想要將他的丈夫拉走,她卻仿若驚弓之鳥,撕咬踢打卻絕不松手,可是這樣也不是辦法,天氣寒冷,這樣一久,只怕連她也受不了的。
正一籌莫展之際,嚴奕大步走上前來,以掌做刀劈向她的後頸,她身子晃了兩晃便暈了過去,這才將他們分開。
一旁的兵士將秦巧兒抬進帳中,我忙忙地便要跟過去,路過嚴奕身邊,他卻忽然握住了我的手,嘴唇輕啟,卻是半晌沒有一個字。
我知道他要說什麼,不過是想問問京都的情況如何罷了,若是從前,他一定會擔心我此行可順利,看來時間真是神奇,它可以將一個變得面目全非,只是為什麼心里竟然半分感覺都沒有呢?
我故作無知道,「京都人心惶惶,百姓紛紛閉門歇業,看來他們對于嚴大將軍還是自信的很,相信你能打過去的。」
嚴奕的神色暗了暗,苦笑一聲,「你莫要管這些了,這里沒有女子,照看秦巧兒的事便拜托你了。」
我巧笑嫣然,「好。」
一轉身卻是瞬間淚盈于眶,若是時間可以倒流那該多好,我還是那個不受寵的庶出公主,你還是那個功不成名不就卻心懷抱負的武將後人。
那天晚霞燦爛,如同西方起了大火,是不是從你踏進長樂宮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結局?
往日種種,到真希望是一場夢,醒來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我看著躺在榻上狼狽不堪的秦巧兒,睡夢中仍在喃喃自語,「你不是說要一輩子對我好嗎?你怎麼舍得讓我這樣難過?」
一輩子?我在心底輕笑一聲,一輩子太長太重,誰能真正陪的了誰一輩子呢?
我用手巾輕輕地為她擦拭滿手滿臉的血,又為她換了干淨的衣裳,那染了血污的衣裳被我攥在手里握了許久卻還是折疊好放在她枕邊。
那是他深愛丈夫的血,從此後陰陽相隔,他們再也見不到了,只當……留個念想罷。
卻不想夜間,她竟沉沉地發起了燒,夢中竟還是不停地說著胡話,一會說,「你不要丟下我好不好?你說過要陪我一輩子……」
一會又輕笑出來道,「你要吃我偏不給你吃,生生饞著你。」
這樣小女兒的痴嗔怒罵,看的我好生羨慕卻又好生心疼。
端來熱水浸透巾帕為她擦拭臉頰手臂,她卻反手用力緊緊地握住我,神色慌張,額上冒出涔涔冷汗來,竟是渾身發抖,我不知道夢里的她經歷了什麼,只能柔聲在耳畔安慰。
平日里那樣活潑開朗的一個女子,睡夢中手勁卻這樣大,被她握住的手背上已經被指甲掐出了幾個月牙形的血痕,我猶自咬唇由得她去,直到她終于漸漸放松下來安睡過去。
這才抽回手背一瞧竟是青紫一片,而罪魁禍首卻兀自睡得安穩了,我一愣隨即輕笑起來,如果這點傷痛能夠換的她一個安穩好夢,也頗為值當的。
「也只有你這樣傻,手都傷成這樣了還笑的出來。」嚴奕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礙著她才睡著,音調刻意壓低了,卻仍能听得出其中的戲謔。
我回過頭去就見得嚴奕一身風塵僕僕地站在門口,甚至還有多處劃傷,衣裳破敗不堪,眉眼間滿是疲憊。
我吃了一驚,不由地要站起來走向他。
只是我原本是跪坐在地上的,又被秦巧兒扯著手大半晌,腿早已酸了,這樣猛然一起,竟是眼前黑暗一片直直地往一邊倒去。
嚴奕倒是眼疾手快地過來扶我,只是手掌將我攬到懷中的同時,不知是我近些日子重了還是他未站穩,竟然一個趔趄雙雙擁抱地面去了。
他的臉就在面前,觸手可及呼吸交匯,周圍靜謐得沒有一絲聲音,忽然就仿佛回到了從前在長樂宮的時候。
他只要一有機會進宮便偷偷地到長樂宮來見我,那時我們像極了怕被人發現的小賊,小心翼翼卻又異常興奮,那時我時常會感到悲哀,怎麼總覺得我與奕郎的感情這樣暗無天日呢?
可是如今想來,倒是懷念的很,那樣無憂無慮的日子再不會有了,果然只有失去了才顯得珍貴。
嚴奕的臉一點點的靠近我,他的意圖那樣明顯那樣清晰,我一動不動身體繃的僵直,君墨宸的臉猝不及防地沖進腦海,今日他馭馬奮力地追趕我,見到我時臉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驚喜之色……
我微微側過頭,嚴奕的唇便落在了我的臉頰上。
嚴奕的神色一變,眸子也暗了下去,我有些尷尬。
正在這時,秦巧兒忽然發出一聲難受的**,我這才意識到我與嚴奕還是這樣極為親密曖昧的姿勢躺在地上,忙忙地推開他站起身來。
慌慌張張地拍干淨身上的土,走上前去查看秦巧兒,她只是微皺了皺眉,並未醒轉,我沒來由地松了口氣,轉頭去看嚴奕,他索性並未起來,直接呈「大」字形躺在地上。
我驚了一跳,這春日最是容易傷身的,他怎麼直接躺在地上了,當時便要拉他起來,他卻直接按住我的手,也不起來只緊緊地握著。
許久,才聲音哽咽道,「傾顏,怎麼感覺我離你越來越遠了呢?明明就在身邊,可是我為什麼總是觸不到你?」
我嗓中哽住,就像是小時候吃魚的時候卡進了一根細小的魚刺,明明非常不舒服卻不能將它弄出來。
「傾顏,明日,我可能又要敗了,為什麼敗的總是我,上一次的失敗已經讓我把這一世最珍貴的寶貝輸掉了,這一次,也只有這一條命了……」
夜色中他的目光灼灼,里面仿佛含有點點淚光,看不清那里面的情緒,我伸出手想要將那淚光擦去,他卻忽然握住我的手,鄭重無比,「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縱然是死。」
我這才發現,哪里是什麼淚光,分明是榻邊的燭火映襯進去的,我听到自己說,「好,我不離開,便是死咱們也一塊兒。」
嚴奕滿足的笑起來,被他握住的手生疼,卻是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