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鐘暮鼓,門上啟明報曉,鐘聲綿長悠遠,在整個京都上空盤桓流轉。
晨曦漸漸透過雙交四菱花扇窗照進來,照得繁花盛開的天花圖案熠熠生彩,光線透過檻窗折射到鏡子里來,發髻上那支鎮寶蝶趕花簪被踱上了一層光輝,仿佛振翅欲飛。
巧荷將一個手爐遞到我手上道,「昨夜下了半宿的雪,今兒一早雖說是晴開了,但老話說下雪不冷消雪冷,姑娘還是注意著些。」
我點頭應了,抬頭才發現只有巧荷一人,不禁問道,「如蘭呢?怎麼沒見她?」
巧荷笑道,「姑娘還說呢,昨日您說了那些話,回到下處一晚上烙餅似的翻,興奮的不行,這不,一大早便起來張羅,奴婢估模著這會子應該準備吃食去了。」
我哭笑不得,頗為無奈,「我又沒說什麼時候她急什麼,真是嬌縱壞了,既這樣,`.``那就留她在家里罷,若是準備好了,咱們回來就辦著,也叫大家伙兒高興高興。」
听得我這樣說,縱使沉穩如巧荷,也不由地露出了笑顏,「姑娘真是頂好的人,能伺候您,是咱們的福分。」
「你真真是折煞我了,哪里輪的上伺候呢,左不過是日日待在一塊,你們也不容易,辭了父母家人來到這,唯有互相扶持,幫助才好。」說了幾句話的功夫,眼瞧著時辰便不早了,再不走怕是要遲了,這才從妝鏡前站起來。
巧荷忙搭了手來扶我,「您若不是家里遭了難,只怕奴婢都不配伺候您提鞋的,哪里就輪不上了。」
心里仿佛被什麼東西蟄了一下,狠狠地疼起來,我瞳孔縮了縮,驟然頓住了腳步,巧荷猛的抬頭,慌忙跪下,自己掌嘴道,「奴婢該死,奴婢多嘴,姑娘恕罪……」
她說的沒錯,我確實家中遭了難,還是大難,亡了國沒了家,事實如此人家不過照實說了,有什麼錯?縱然不說出來,難道就沒人知道了?何況如今我是哪個牌位上的人物?憑什麼我不願听,人家就要忍著憋著?
我深吸口氣,將心里的不適壓下去,才俯身按住巧荷掌嘴的手,道,「你說的沒錯,我不怪你,快些走吧,若是遲了只怕又要被人拿捏住了。」
巧荷小心的看我一眼,唱了個喏,從地上站起來扶我。
一路緊趕慢趕的,到底還是遲了些,到時太後已經在梳妝了。
太後晨起之時不喜有閑雜人等在側,是以入畫只帶領著我進去殿內,太後正由宮女伺候著梳洗,眉眼間還有著晨起的慵懶,見我進來只是淡淡地抬眼一瞥,並不言語。
我跪下來行禮道,「奴婢恭請太後娘娘萬福金安。」
太後淡淡地揮了揮手道,「哀家正想與你說說話呢,可巧就來了,那入畫便將這些丫頭子都帶下去罷。」
入畫唱了個喏,忙將一眾伺候在側的宮女子都帶出去,這下子房中便只有千晴在旁,太後偏了偏頭,道,「你也下去罷。」
我有些詫異,不知這是何意,萬沒有這樣道理的啊,一時想不通,只好躬腰上前接過千晴手上的梳子,恭恭敬敬立于太後身側,「奴婢伺候娘娘梳頭罷。」
太後保養的極好,連頭發都依舊是油光水滑,根根康健,此刻披散下來仿若瀑布一般,處處顯出成熟女子的萬種風情來,單看現在便可以想見,年輕時是怎樣的人物了。
「若是瞧著有白發,就拔掉。」太後忽然微眯著眼楮說了一句。我沒反應過來,一句話便沖口而出了,「不能拔,拔一根長十根。」
話音落下,便登時悔得腸子都要青掉了,慌忙叩拜下來,「奴婢失儀。」
太後卻連眼楮都未睜,隨意地擺了擺手道,「又沒有旁人,何苦拘那些虛禮?快起來罷。」
我愣了愣,似乎今日的太後不同于平常,沒有了平日的凌厲,倒透出一份長輩對晚輩的和藹包容來,只是和藹包容再好,我也是清楚自己身份的,她可以對天下任何一個人和藹包容,卻獨獨不能對我。
本來出宮時已經準備好了應對太後百般刁難的萬全準備,然而此刻,卻仿佛所有的力氣都軟軟地打在了棉花上。
「多謝太後娘娘。」我緩緩從地上站起來,繼續為太後梳發。
一頭長發早已梳的通順,卻苦于該梳什麼樣的發髻,平日里我的發髻都是如蘭梳好的,也並不在紅妝之上費心,此刻太後身邊梳頭的宮女子都被摒退了下去,比來比去卻也不知怎樣梳好看。
再看太後的樣子仿佛睡著了,正發愁之際,卻听她忽然道,「梳寸心髻罷。」
寸心髻!我倏忽睜大了雙眼。
因小巧玲瓏,別致秀美而被廣大女子競相模仿,流行一時的寸心髻,正是出自我的母妃容華夫人。
寸心髻是母妃盛極一時,油烹鼎盛之際所創,小小的發髻仿佛女子巧妙的心思,含羞帶怯卻又格外渴盼,那時父皇會親自為母親簪上發飾,用梳篦抿去鬢邊碎發,恩愛兩不疑。
因著父皇對母妃的寵愛,這寸心髻便極快地風靡京都,一是心也寸心髻著實好看,利落卻又溫婉,二來也是女子的期望,哪個女子不希望與自己的夫君恩恩愛愛長長久久呢?
直到後來母妃甍逝,父皇的冷落和疏遠加之嚴令禁止,才令世人連帶著對這發髻的追捧也冷落下來。
只是不知今日太後如何會好端端的提起要梳這個發髻?是純粹的隨口一說還是有心試探呢?
我心中一窒,手上便沒了輕重,梳齒一個收勢不住便擦著她的耳邊過去了,卻只呆呆地站著,眼中酸澀。
太後這才睜開眼楮,回過頭來看著我,見到我的神情卻半點也不意外,反而道,「你這樣子不行,如此輕易地便能被人攪動心神,喜怒常形于色,如何能在這深宮之中安然無恙呢?」
我這才反應過來,忙的叩拜謝恩,「奴婢失儀,謝主子教誨,奴婢必定銘記在心,時時不忘。」
太後輕笑一聲將我攙起來,手掌在我的手背上輕拍了拍道,「我今兒才知道原來你竟是當時名噪四方的才女寸心的女兒,怪道這通身的氣派總是與眾不同。」
我心中微微驚訝,她竟然連這些前塵往事都打听了出來?母親入宮之前是喚作寸心的沒錯,只是這已經是數年前的事了,作何現在提出來?
「你母親可是個了不得的人呢,天下誰人不知「千秋才女一寸心」?天下多少豪杰兒郎都與她結識,天下女子都恨不得自己變作了她,當年,蠻族攻入,風頭一時無兩,宸凌兩朝正處內亂無一人可退敵,最後竟是你母親挺身而出游走于宸凌二國之間,使得兩國暫且放下恩怨共抗外敵,這才逼得蠻族退回夷境,單這份氣度便令天下人折服。我早就仰慕你母親的才情,早年有幸拜讀過你母親的詩作,深感佩服,只是這樣的女子,卻……」
這些事,我只星星點點地听過一些,卻從不知母親也曾這樣的輝煌,此刻由旁人的口中听得,都是一片心血澎湃。
太後面色暗了暗不再說下去,可是後面的事我卻是知道的。
後來母妃入宮,曾經翱翔于天地的鳳凰為了追隨父皇甘願被圈在宮中四四方方的院落里,日日面對著宮中女子的爾虞我詐勾心斗角。
天下再沒有什麼才女寸心,留駐在世人耳中的只是寵冠後宮的容華夫人。
後來那樣的寥落,不知母親可曾後悔。
我想一定是後悔的罷,不然彌留之際,為何將期盼了許久的目光收回,又為何重重嘆氣垂淚?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我深深地肅下去,「若母親知道這世間還有人記得才女寸心必會泉下有知,感激娘娘的。」
太後卻喃喃道,「本是你母親應該被人記得……」
我沉聲不語,一點一點地為她綰寸心髻,從前幼時見母親綰過,她亦教過我,只是從母妃甍逝,我便再沒有在宮中見過這樣的發式,也不曾綰過這樣的發式。
如今一點一點梳開,心里卻是麻木的,似乎是痛的卻又似乎什麼感覺都沒有。
發髻小巧玲瓏精致,太後的面龐也因著這發髻活泛起來,透出女子嬌美的面容和婉轉的心思。
太後輕觸發髻,笑道,「果然是千秋才女,出自她手的每一樣都是不俗的。」
我微微低頭強自壓住心里翻江倒海的思緒,道,「奴婢為您上妝罷。」
太後卻左右看了看發髻笑道,「拆了罷,到底是老了,這樣出去還不讓人笑話我老婆子賣俏嗎?」。
我卻忽然明白了什麼,太後是最為清醒的人,便如寸心髻一般,再喜歡再崇敬,卻也不會貿貿然梳扮出去,正如她再仰慕母妃的才情,卻也不會放過有可能威脅到宸帝國的凌國余孽,只怕都是障眼法。
想清楚這些,我心中暗道好險,每每提及母妃都容易失控難以自持,此刻在心中聲聲囑咐自己,萬不可被人以此做了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