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君三尺 第一百一十一章  再憶當年故之交

作者 ︰ 墨衣涼

到底還是叫了梳妝的宮女進來,不過半個時辰便一切都收拾停當了。

太後一向不喜吵鬧,是以平日里吩咐了各宮嬪妃除了初一十五與重要日子之外便不用到壽安宮請安了,所以盡管先前耽誤了一些時間,卻也無妨。

殿中早已擺好了早膳,竟沒有一點肉腥,全是清淡素食,道道精致。

太後親熱地扯過我的手道,「你可用了早膳不曾?一道坐下用些罷。」

我心中不安,太後這樣忽然的親熱令人極為不適,昨日里被罰跪,現在膝蓋還疼著,太後卻仿佛忘了一般。

我退後一步,福了福身道,「太後娘娘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婢哪有那樣的福分。」

太後嘆了口氣,輕輕地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道,「你莫要怨恨,哀家也是為了皇帝為了整個大宸著想,若是我一早知道你是……便是疼都來不及,怎麼還舍得罰呢?」

我半信半疑,當真是為了母妃?我眼中的母妃雖然與宮中那些女子不同,卻也不敢相信竟在她甍逝這許久之後還有人因此而善待我。

我輕輕福身道,「娘娘只管用膳,奴婢能在側服侍您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太後就笑起來,對入畫千晴道,「瞧這孩子多會說話兒,直听得人心里舒坦呢。」又道,「既這樣,千晴便先引她去西佛堂罷,哀家隨後便來。」

我與千晴共同唱了個喏,一同退出了殿中。

太陽已經出來了,今日倒是格外暖和一些,那陽光照在身上雖還不甚暖,卻是明亮燦爛,空氣中還有些微微的清冷,也不知午時是怎樣的光景。

正想著手中便是一熱,低頭一看才知是千晴塞了一個手爐給我,千晴笑道,「姑娘是個惹人疼的。」

我不自然地揚了揚嘴角,心中奇怪,今兒是怎麼了?

西佛堂是君墨宸專為太後闢出來禮佛的一個所在,安靜清幽,內里一應物什俱全,最數輝煌的還是殿正中那座金佛,全身金光閃爍,華麗非常。

千晴引了我進去便趕著回去伺候太後了。

西佛堂因是太後禮佛之地,所以格外清淨,只有一些宮人在殿外駐守,內里卻是沒有的,我注視著那座佛像不由地跪了下來,雙手合十。

心里漸漸彌漫起一層緊張來,先叩了三個頭方才直起身,不敢高聲,只喃喃道,「佛主慈悲,願保佑我父母親人可以早日投胎轉世,忘卻今生的痛苦不堪,來世投身尋常人家,優渥平安,信女凌傾顏拜。」

我沉沉地出了口氣,剩下的千言萬語哽在喉中,卻又不敢貿然出口,只在心里默默祈禱,願佛主保佑生人平安,保佑信女能夠早日大仇得報……

只是想到此心里卻是不由自主地窒了一下,若是我大仇得報,他可還是我身邊人?他可會恨我?怪我?怒我?怨我?

抬頭望向面前的佛像,他那樣的安寧祥和,既慈悲又冷漠,帶著看透紅塵的疏離接受萬千膜拜,他可會知道我心中所求?

若是要行復國之際,那頤駱便是繞不過去的,我到底該如何處之?

呆楞楞地跪了片刻,忽听得外面有說話聲響起,「殿中炭火可旺?別凍壞了那可憐見兒的孩子。」

便有入畫回道,「太後娘娘放心便是,您禮佛的地方,怎麼敢冷了去?」

是太後來了,我惶惶從地上站起來,出門迎駕。

「奴婢恭迎太後娘娘聖駕,娘娘萬安。」

「快,快攙起來。」太後吩咐人過來攙我,我再次叩拜,「娘娘如此倒叫奴婢慚愧萬分了,奴婢一未在太後面前盡孝,二未曾立功,娘娘如此相待,奴婢愧不敢受。」

太後便道,「你說這話便是見外了,哪里用那些虛的,哀家也是愛才之人,難道善待仁士還錯了不曾?」

我哪里是什麼仁士?不過是「前朝余孽」罷了,見我要開口說話,太後又道,「罷了,咱們不說這個,你可是說了要為哀家抄寫佛經的。」

我也就不好再說什麼,只垂頭應了是。

殿中有一處桌案,上面文房四寶甚為齊全,還有一冊金剛經作為抄錄所用。

因為許久都未踫過筆,這一提筆便覺有些手生,不敢貿貿然落筆,便先抽出一頁紙來寫幾個字,好習慣些了再落筆。

恰好太後過來,好奇道,「你這是寫什麼?」

我不好意思道,「原是長日不提筆,這一寫有些手生,便渾寫幾個字練練手,倒是叫太後娘娘見笑了。」

卻不想太後嚴肅道,「這可不行,哪有這樣做學問的?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必得日日溫讀習練才好。」

臉上早已是緋紅一片,臊的不行,只垂頭道,「太後娘娘教誨的是,奴婢記下了。」

太後這才滿意,踱步到案前看我渾寫的字,卻贊道,「前面幾個字雖生硬,但後來的便愈加熟練,竟是規規整整的一手簪花小楷,可見是下了功夫練過的,說是一字千金應也不為過。」

我垂頭道,「太後娘娘謬贊,奴婢萬萬承受不起。」

太後笑道,「哀家說你受得起就受得起,瞧這一手字一看便是承了寸心衣缽的,叫你給哀家抄經倒是大材小用了。」

心中總是不得安寧,為何今日太後屢屢提起母妃?為何對我的態度一下子轉換如此之大?若不是當真為母妃之故,那太後便是必有所圖。

從小便知「世人熙熙皆為利驅,世人嚷嚷皆為利往」,如太後這樣的人必定是深諳其理,想來我還是應該小心些為好。

听得這一句依舊道,「奴婢陋質,蒙娘娘看得起,竟是奴婢幾輩子的造化了。」

太後果然高興起來,「瞧這巧嘴兒,說話真是令人听著舒暢。」

這樣耽擱了一會,才坐下來抄錄。

一寫字頓時便覺得周圍一片靜謐了,什麼利來利往,歡愛情長,此刻都變做了筆下的一個個秀美字體,變作了一撇一捺,一橫一豎,變作了雪溶化後滴落在檐下的清脆聲響,一聲聲,仿若還有回音響在耳畔。

一時間身旁心里都只有面前的一紙素箋,手腕輕動,輕輕淺淺的在紙頁上落下墨跡。

恍若又回到了在長樂宮中的日子,天氣晴好,母妃坐在窗前的貴妃塌上一邊看書一邊看我寫字,嘴里提醒「寫字時身姿要正,心要靜,若是三心二意,歪歪扭扭,便不是做學問的樣子。」

小小的我頂著規矩在案前寫字,一筆一劃,繃著認真,寫累了偷偷抬起頭來看母妃。

她坐在日光里,嬌好的面容仿佛上好的羊脂玉白皙細膩,處處透出一股溫婉,垂頭處眼睫輕顫,明亮的日光里有細小的塵埃飛舞,波瀾不驚。

一頁又一頁,直抄了十多卷,頸子都酸痛起來,這才放下筆,

下意識地便要喚出「母妃」來,看到殿門口的小宮女,愣是硬生生咽了下去。

我竟是糊涂了,哪里還有母妃呢?

重又一張張翻著看,確定每一頁具是整潔干淨無錯字才放下,伸手揉捏著脖頸以此緩解酸痛。

不寫字了,感官也就清晰起來,竟然嗅到空氣中有一抹極為清冽的茶香,沁人心脾。

才拿起抄錄的佛經要給太後送去,卻被告知太後早先起駕回宮,見我寫的專心便未打擾,讓小宮女代為轉告,若是寫好了由侍女帶回去即可,不必再跑一趟了。

這也正合我意,將佛經全部交與宮女手上興沖沖出了門去。

這才發現竟是午時了,太陽難得的好,又溫暖又明媚,昨日夜里的雪都化了,房檐下的水珠仿佛落成了水簾子,水滴敲擊青石板的聲音不絕于耳,遠遠近近的屋宇竟連成了一片浩大的水聲。

循著先前那抹茶香尋過去,果然是有人在煮茶,是一個男子漢蹲在廊下,守著一個紅泥小火爐,爐上的水壺正兀自燒的滾熱,冒出大團白色的熱氣來。

那人瞧背影竟有幾分熟悉,我不禁疑惑內廷之中規矩嚴謹,不準男子走動,也無人敢在此明目張膽的烹茶,是誰人如此大膽?

想到這,原先的幾縷好奇也瞬間沒了,宮中人多眼雜,若是過去被人瞧見了,少不得又要生出許多波折來。

轉身欲走,電光火石之間,仿佛想到了什麼,再轉頭過去,可不是越看越像,我掌不住笑起來,這人,還跟小孩兒似的。

便故意走上前去,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閣下真是好興致,只可惜若是這茶換做酒就好了。」

君墨宸突的轉過身來,「你敢?」

看著他吃味的樣子,我不禁又笑起來,「你堂堂天子,九五至尊都烹茶,我為何不敢的?」

君墨宸的臉上泛起可疑的紅暈來,咬牙道,「敢跟旁的男人喝酒,你膽子不小。」

我這才反應過來他氣的竟是這個,一時掌不住大笑起來,君墨宸愈發懊惱,一個箭步躥過來。

他本來便比我高處一個頭,如今站在面前高大魁梧直把眼前的光亮都遮了去,他的氣息近在咫尺,抬頭間那雙眸子深若幽潭,一時竟忘了要說些什麼。

半晌,才吶吶開口,「你在做什麼?」

君墨宸仿佛有些楞,「烹茶。」

「你會烹茶?」我有些意外,九五至尊的君墨宸竟會烹茶?不過他連下廚都會,烹茶應該也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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