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正月十四,永紹元年里,除了頭上那幾天落過些雪,天色是越來越好。
駐馬坡四周青山環抱,江南的山不同于西域及北方,不高,但山上多長青樹木,即便剛過了冬,也是郁郁蔥蔥。
蕭瑾與阿史那必力齊頭並進,兩人攀著一塊巨岩搶一個身位,阿史那必力一拳過去,蕭瑾抓著山藤側身躲過,卻讓他佔了個先。
「不是追敵也不是比試,你這麼賣命做什麼?」蕭瑾沒好氣地在底下吼。
阿史那必力幾個縱躍,已上了一道山梁,焦急的聲音低低傳來︰「殿下早已沒了蹤影……」
蕭瑾無奈地往後望去,下頭螞蟻般爬著中軍一干選入儀鸞衛的好手,看起來要追上還頗費一番功夫。
他們兩個雖然是侯爺,但也是太子自將的中軍副將,太子在營里,他們自然也要跟從,更何況廣寧衛盡都被太子打發回宮守著那位凌良娣去了。
蕭瑾長嘯一聲,向儀鸞衛們表明位置,手腕纏繞山藤,足尖于石壁上借力,一個鷂子翻身,也上了山梁。搭著涼棚朝前望,卻哪里還看得見太子的身影,便連阿史那必力,也是淹沒在林海中。
他搖搖頭,真是從奢易從儉難,以前日行數十里,風沙胡塵的時候,從不覺累,到了京里養尊處優,四處應酬,竟是很快習慣,連日來太子不要命般帶著儀鸞衛翻山越嶺,累得他夠嗆。
蕭瑾一**坐在地上。索性喘口氣慢慢等著後頭的儀鸞衛趕上來,他下意識地拔了根女敕草在嘴里叼著,感概著阿史那必力的死心眼。太子的個人武力。遠在他們之上,況且這幾日擺明了心情不好,哪里要人跟在身邊照顧,恐怕巴不得甩了大家伙一個人吹風呢,偏那小子一板一眼,盯得大家伙都跟著受罪。
一天要翻綿延上百里的山啊……
阿史那必力迅速穿梭在楓樹林中,風呼呼在耳邊呼嘯而過。山里不時有鳥兔小獸被驚起,卻還是有一種異樣的安靜。
他立在一堆枯黃的茅草里,慌急地左右旋轉。極目去搜尋太子的蹤跡,周圍不見半點痕跡,這讓他更加恐慌。
阿史那是突厥可汗的姓氏,他的祖先被稱為草原上的蒼**眼。可是他記事起。就知道自己只是個小奴隸,與額涅相依為命,跟著一個部落長年遷移流徙,額涅隔三差五被捉了去在營地中間受辱,甚至要為了一小碗馬女乃或者一頓飽食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主人,為了養大他,那個慈祥的女人不知受了多少罪。
然而她終于還是有一日撐不住,拋下他離開了這個世界。
阿史那必力沒有哭。因為額涅一直告訴他,他是草原之王的後代。男兒流血不流淚。看到額涅閉上眼的那一刻,他不只是傷心,心里更多的竟是欣慰,從此她可以不再受無窮無盡的折磨了。
十五歲的少年,是部落酋長親弟弟列泥拔手底下幾十號奴隸里的一個,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停地制造箭弩,吃不飽,穿不暖,主人圍獵的時候,他還要徒步奔跑在草原上驅趕黃羊群,不止一次遇上狼群,沒命地逃亡……
如今他幾乎不再去想那些痛苦的日子,只記得一個滴水成冰的冬日,茫茫雪原上降臨了一支奇怪的軍隊。
大殷的廣寧王滅了阿史那必力從小生長的部落,曾經耀武揚威的奴隸主死在檀石槐軍鐵蹄下,他這個小奴隸,倒是憑著驚人的奔跑能力,成了廣寧王的馬前卒。
殿下在阿史那必力心中,永遠是神一般的存在,他教他武功,教他說漢話,教他寫字,讓他知道,原來自己也很厲害,可以立下赫赫戰功,可以成為大將軍……
想到這里,阿史那必力眼眶一熱,雙手攏在嘴邊,仰天長嘯起來。
嗚嗚似狼嚎的聲音帶起了山谷的回音,陣陣散播開來。
容汐玦終于現身在遠處山頂一尖翹的懸崖上。
阿史那必力看見那抹熟悉的身影,頓時心里一松,渾身有了力氣,兔起鶻落往那邊趕去。
孤身凌絕頂,四野開闊,底下峰巒雄峙,田疇半枕春水半依山勢,到處生機勃勃,完全不同于塞外的荒涼。腳下連障疊巘,青翠杳深,嵐氣陣陣撲面而來,掠過經冬尚不能落盡葉子的楓林,濃翠嫣紅,恰似紅妝倚青衫,壓抑在心底的那股念頭頓時如潮水般涌上來,幾乎將容汐玦吞噬。
雖然一個字也不曾提起,但他每日每時都在心里數著,離開東宮已經整整六天多一個時辰,她怎樣了?
到這會兒,他幾乎遺忘了生氣的根源,只有那股子怎麼也無法壓抑的滔天酸味。
六日七夜不曾與她在一起,從開始莫名的怨怒到怒氣平息思念瘋漲,再到如今的情怯,容汐玦對自己的所為有些不知所措。
明日就是元宵,南望金陵,他幾乎忍不住召喚阿虎前來飛到她面前。
然而他又有幾分遺憾。
六日來,阿虎往返東宮與營地多次,不過幾十里的距離,她既無片言只字,也沒派過使者。
此處風景絕好,他多麼盼望她能夠與自己並肩而立,指點江山。
默默立了許久,阿史那必力終于趕了上來,站在太子身後卻不敢發一言,只是靜靜陪著。
「必力。」
羽陵侯一驚,連忙應︰「末將在。」
「你想娶妻嗎?」。
阿史那必力極之意外,張大了嘴一時反應不過來。
「你可想娶妻?」太子又問了一遍。
阿史那必力這才相信自己沒听錯,卻有點難為情地以食指搔了搔臉,聲音低了下去︰「想過。」
容汐玦忽然回過頭。
阿史那必力驚訝地發現,太子唇邊出現了久違的笑容,雖然轉瞬即逝,也叫他片刻失神。
「女媧造了男女,如此不同……」容汐玦負手走過來,一掌拍在副將的肩上,「等你有了心愛的女子,精魂為之所系的時候,你就明白我的心情了。」
阿史那必力見太子一個轉身,竟如大鵬鳥一般躍下高數十丈的懸崖,嚇了一跳,忙往前撲去,卻見那個矯健的身影幾個起落,已遠遠落在崖下朝他招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