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霧山。
「為將者,所學之術不僅武功,御人之道,用兵之道,卜算之道,需得皆通。然而最重要的則是天賦,其次,便是經驗。」杜子衿一頓,眼前的女孩疑惑地抬頭看她,雙眸中的清冷之色讓她心頭一震。
她當初怎麼會覺得她跟楚凝相像呢,楚凝是一道光,照進了他們所有人的世界,雲輕離雖然有些孤僻,也依舊對人生充滿希望,可是這孩子不同,她似是對這人世毫無留戀之情,不過是因為父兄之仇,聶家之殤,才不得不活了下來。
而且她與剛到雲霧山時也完全不同,那時的她,至少還能讓人看出她的心情,那時的她,似乎還有所懷念,可是如今的她,就是一個機器,每天除了練武,除了學習兵法,除了偶爾去看看她的佷子,她仿佛已經斬斷了與這塵世的所有聯系,只為了給聶家軍報仇而活著。杜子衿這樣想著,卻不曾見到聶音落眼底的那一縷連她都看不懂的復雜。
又是一天過去,聶音落又一次來到了斷崖下的碧央池,找了一塊干淨的地方,就這麼在碧央池旁坐了下來。自從她離開碧央池後,她反而會在晚上無人之時每天都來這里坐一會兒,聶音落知道,她似乎忘記了什麼,她也知道,她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這幾天的夢里,她總會夢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她知道那個世界的歷史,知道那個世界的知識,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個世界的人和事,這種感覺很奇怪,也很熟悉,但她卻無心追究。
這無人敢來的碧央池並沒有他人想象的那般可怕,甚至于她每次來這時總會感到一種親切感,仿佛這碧央池與她有著一種隱隱的聯系,盡管這聯系在不斷減弱,可是聶音落一直都知道,這碧央池永遠都不會傷害她,這是在她第一次入碧央的時候就已感覺到的。
聶音落不知,萬載之前鳳主絡姻入世,其手下碧央亦隨之,待鳳主剔去仙骨,剜去心頭精血之日,碧央也自碎神魂,唯一的一點殘魄落入凡塵,恰好落入鏡花水月一族的聖池中,也讓鏡花水月一族一躍成為隱世之族中的領頭人。原本碧央池並不會讓人失去記憶,可是誰都不會知道,九天之上無情無欲的上神碧央,也是有私心的。
只能說,前緣已定,今生何應。你用三千繁華與他世世姻緣,我用斗轉九天換你此生長安。縱使世間紅塵百變,縱使天道命格已亂,我亦不忘當年,花開彼岸,河過忘川。
聶音落就這樣坐在碧央池旁邊,一陣恍惚間,她仿佛又看到了她這一世的經歷,從一個初來乍到的異界之人,到習慣了古代生活的聶家嬌女;從被父兄捧在手心里的呵護不已,到後來懷抱佷兒的獨行千里。
聶音落記得,她第一次一個人走了那麼遠的距離,雪駒跑了沒多久就被追趕而來的人射傷了腿,可它卻拼了命一樣馱著她又跑了一天一夜,直到徹底甩下追兵的時候,它才把她放下來,然後,轟然倒地。她蹲子,看著雪駒的眼楮里映著她的倒影,看著它眼神中的欣慰和解月兌,看著它透過她望向長安的目光,看著它突然鳴叫了一聲,雙目終于闔上。
她抹去雪駒眼角的淚水,最後一次望向長安,轉身離開的時候,她又想起了那個始終喜歡叫她小丫頭的死妖孽,那個與她一起長大,總是一身紅衣風騷地調戲她的壞蛋哥哥,他才不過十三啊,就這樣死在了那些人的箭下,明明前一刻他的笑容還是那麼鮮活,下一刻她卻連他的面容都看不清楚了。
她跑了這麼遠,始終不肯回頭,就是希望她看到的都是假的,下一刻,她還在家中,傅紅月還在,那個死妖孽也在,再等一個晚上父親和哥哥們也都回來了,她的二哥可以親眼看到他的孩子出生,她的大哥可以慢慢放下那段情殤,找到一個心愛的女子共度一生,她可以解除和太子哥哥的婚約,長大之後和那個死妖孽一起去軍中待一段時間,再去游歷四國。
她多希望現在的一切都是一場夢,等一會兒夢醒了,親人都在她的身邊,聶家軍的男人們依舊笑話她這個聶家不會武功的小姑娘,然後在她還沒來得及發火的時候,便被其中的娘子軍們教訓了一通,聶葳就在一旁看著,目中雖有遺憾,卻也有著一種別樣的溫柔。聶音洌則是考較那個死妖孽的功課,她就在一旁幸災樂禍,抬起頭,就能看到父兄看著她那寵溺的眼神,然後,歲月安穩。
可是懷里的啼哭聲告訴她,這不是一場夢,這些都是事實,她的家人,只剩下懷里的這個孩子了。聶音落看著那個在夕陽里抱緊了自己手臂,默默流淚的女孩,雙眸中也醞釀出了淚水,看著那個女孩與她別無二致的容貌,那些她刻意遺忘卻在這一刻突然想起的記憶,淚流滿面。
碧央池的波動不停,池水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聶音落卻並沒有注意到,她只看到了眼前那個蹣跚在雪地里凍得身體瑟瑟發抖的女孩終于再也走不動,倒在了雪里。
她懷中抱著的孩子正在大哭,小臉已經凍得發紫,可是無論他怎麼哭,那個抱著她的女孩都是紋絲不動,仿佛已經失去了生機。
過了好久,那個女孩才听到他的哭聲終于睜開了雙眼,用盡全身的力氣站了起來,繼續向前走著。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山洞,坐下來的同時,便拿出了手中的銀針刺破自己的手指,喂給那個已經沒有力氣再哭的孩子,看著他吃飽後終于睡著的小臉,她也笑了。當時逃出來的時候太過匆忙,什麼都沒來得及帶,就連現在包著懷中孩子的布還是她用自己的外套弄的,這是她第一次一個人走了這麼遠的路,她真的好累,然而,她已經不能回頭了。她若是在繼續留在這里便只能連同她懷中的嬰孩一同死去,她必須堅持下去。拿出懷中早已看過無數遍的地圖,緩緩起身,向著洞外挪去。
又過了三天,她依舊沒能找到路線,那時的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下來,她的胳膊早已在偷食物的時候被打斷,她的雙腿也在躲開追兵的時候摔得骨折了,好不容易到了雲霧山,她卻無論怎麼都無法走出這個陣法,可是她只知道她不能倒下去,她要活著,她要為父親和哥哥報仇,她還要把恆兒養大,她不能死,絕對不能。可就算是這樣,她也還是走不出去,直到她再一次昏倒在雪地中。
聶音落就這麼看著,她知道那個女孩當時的絕望和不甘,她知道她當時對這個世界的恨意有多深,她知道,因為那就是聶音落真真正正經歷過的啊,她都不知當時她是怎麼堅持了那麼久的,可是看到那些有關聶家的畫面,她的心中又是一疼,這個時候,她才明白,她的確要活著,她還要好好地活著,她要讓世人知道,聶家,永不會亡。
心中清明,這幾天的憤世嫉俗,怨天尤人就這麼消失殆盡,她知道,她以後定會好好活著,卻不會只是一個復仇的工具而已。長安,她終有一天會回去,以聶家人的身份。
杜子衿站在斷崖上,看著崖下聶音落的身影,微微點頭。這孩子心性堅韌,但太過倔強,加之心中心結未解,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成為一個好的將領的。殺伐果斷,冷靜沉穩,進可攻,退可守,就算天賦不好,也可以成為真正的大將。思及此處,杜子衿便離開了,或許明天應該調整一下聶音落的學習順序,先把心性的培養提出來。施展凌雲步,杜子衿就直接消失在了斷崖上。
心結終解,聶音落也終于轉身離去,可是她卻沒看到,碧央池已空,天邊碧央星,隕。
長安。裕王府。
「哦,你要出仕?」裕王驚訝地看著眼前的長子,心中疑惑。
「是的,父王。請讓兒臣出仕。兒臣希望此次出使楚國的名單里能有兒臣的名字,相信父王定能辦到。」宋臨照大病初愈,此時還有些虛弱,但始終與裕王對視著,即便親眼看到裕王在他的這句話後目光中的冷凝之色愈甚,也一步都不曾後退。
「好。那就讓本王看看,你是不是有這個本事吧。」
「定不辜負父王所望。」宋臨照俯身施禮,然後就轉身離開了書房。身後裕王的目光,越發幽深。
落落,等我,終有一日,我會找到你。等我。宋臨照一身紫衣,行走在裕王府中,想到心中剛剛做下的決定,眼中冷芒一閃而過。
「永和二十一年,裕王世子往楚國,和親成,後歸。襄帝大喜,當庭大贊。」
——《宋書康裕王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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