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成了劉昌裔,他就承襲了原主的記憶,因此也知道陳慶賢是個深藏不露的老狐狸,為了曲環才一心助他,要不是看他年事已高,人還不算太壞,他實在懶得听他長篇大論,彎彎繞繞的從盤古開天闢地說到商紂、周幽——
他把玩著手中的黑棋,心里猛翻白眼,想他不過小小的一個營田副使,對當皇帝沒興趣,頂多去當個節度使,掛個王爺的名號玩玩,縱使真沉迷,也不至于像商紂王、周幽王為了美人而亡國,生靈涂炭。
他的目光看著滿園春色,竟意外看到聶隱娘踩著有些不穩的腳步正在練劍。
這女人不單蠢,還有個硬脾氣,怎麼說都說不听!
「當初大人去蒼州,因同情阮姨娘嬌弱卻要被派往邊疆為奴,硬是將人給留下,節帥念你這些年盡心盡力,對此也是睜只眼閉只眼,由著大人。但今日……這明明是一個意圖行刺的女子,大人縱使再敦厚仁慈,也該有點分寸。」
發現劉昌裔的目光看著窗外,似乎沒用心听他苦口婆心勸誡,陳慶賢不由得惱了,「若大人下不了手,只要說句話便成。」
劉昌裔眼神一冷,懶懶的收回自已的視線,轉向陳慶賢,「陳公打算對我的女人如何?」
看著他陰冷的眼神,陳慶賢一楞,劉昌裔向來敦厚,對人以禮相待,從未如此冷漠視人,他微低下頭,「老夫一心為節帥和大人著想,從無二心,不忍見大人為美色誤事。」
「陳公此言差矣。天下本是男人的戰場,商紂王、周幽王任女人左右是他們意志不堅、缺乏主見,國破了、家亡了,後世卻將過錯推在女人禍國頭上,豈是公平?!」
陳慶賢一時啞口無言。
「我既非商紂王也非周幽王,不會愚昧到任由一個女人亂了心思。陳公只要盡心照顧節帥,讓他康復為要。我的女人,陳公就別管了。」
陳慶賢沉重的一嘆,「大人心如明鏡,也該清楚節帥早年四處征戰,身上大小傷無數。若只是外傷還好辦,但內傷已是積重難返。」
劉昌裔對曲環沒有太多的情感,只是此人留著比不留對他更有益。只有他活著,才能讓上官忌憚,暫時不敢動他。
現在自己雖然手握陳許一帶最優秀的將士,畢竟寡不敵眾,硬跟上官兵戎相見,雖然未必會敗,但肯定損兵折將、傷亡不小,這種賠本的生意,他不會做。
對付上官,最好不費一兵一卒就讓他不再是阻礙。
「北方庫莫奚族梅只部的奚酋希望大人盡快操辦親事。」
劉昌裔的目光懶懶的盯著練劍的聶隱娘,「我若真娶了,蘇碩怎麼辦?」
陳慶賢的心一震,「不論大人听到何種流言都不可輕信!」
「若是本人親口所言,能不信嗎?」
「這混帳小子!」陳慶賢一惱,蘇碩真是糊涂了,再怎麼樣,奚酋的掌上明珠算是曲環看中要嫁給劉昌裔的女人,縱使他動了情,這份情也得硬吞進肚子里,不讓人察覺。
「陳公別惱,不是他,蘇碩的忠心,你我都明白。」
陳慶賢不解,「那是……」
「公主親派人送信而來。」
陳慶賢一張老臉僵住,公主從小在草原長大,個性豪邁,看到蘇碩說是一見鐘情,硬是纏著要嫁他,他只能當機立斷叫蘇碩回來,卻沒料到她竟直接找上了劉昌裔。
「大人,兒女親事本是父母之命,奚酋要公主與大人成親,大人無須理會公主——」
「我已派天凡前去為蘇碩提親,」劉昌裔懶懶打斷了陳慶賢的話,「今早該是出發了,陳公就等著喝公主這杯媳婦茶吧。」
陳慶賢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公主金枝玉葉,蘇碩不過是個五大三粗的武人,這怎麼成!大人速將天凡召回。大人娶了公主,有奚酋的勢力幫助,對大人的將來才是幫助,至于蘇碩——」
「陳公,」劉昌裔的口氣顯得意興闌珊,「我知你處處為我圖謀,但我還不至需要拆散一對鴛鴦來鋪我的路。蘇碩的忠心我信得過,縱使他迎娶公主,手握重權,我也信他不會加害于我,既是如此,不如成全他們吧。」
陳慶賢開口欲言,卻又不知從何勸起,說穿了,自己心頭多少也有私心,蘇碩是他的義子,能迎娶公主,也是一件極好的事。
陳慶賢雙手一拱,替蘇碩謝過,「大人仁慈。」
仁慈?劉昌裔嘴角微揚,這根本無關仁慈,而是他本就沒打算娶那什麼公主,既然蘇碩喜歡,給他就是,他一手促成這門親事,不論蘇碩或公主都承了這份情,也正好讓聶隱娘認個有背景的兄長、嫂子,他沒有半點損失……
他眼角余光看到正在練劍的聶隱娘摔在地上,原本散漫斜臥在榻上的身子一躍下地,大步走了出去。
陳慶賢驚訝的看著劉昌裔越過自己面前,目光追著他的背影,也看到了屋外的情況。
不會為了個女人亂了心思?!他懷疑劉昌商話里有幾分的真實。
聶隱娘冷汗涔涔,單膝跪在地上,以劍撐地,大口喘著氣,極力想要緩和從胸口直竄的疼痛。
劉昌裔伸手扶起了她,「身子還沒好,就急著舞刀弄劍,不自量力。」
她倚著他,難受得沒精神回嘴。
這個模樣倒令他升起了幾分緊張,「真不舒服?」
她沒好氣的掃他一眼,敢情他以為她是裝的?!
「大人,」跟在後頭出來的陳慶賢以目光暗自打量聶隱娘,「可要讓老夫瞧瞧姑娘的身子?」
劉昌裔讓聶隱娘倚在身上,微轉過身看著陳慶賢。他不是信不過他,只是以他的愚忠,怕容不下聶隱娘。
陳慶賢似乎猜到劉昌裔心頭所想,也沒出聲,靜靜等著。
「有勞了。」最終,劉昌裔妥協。畢竟陳慶賢的醫術了得,讓他瞧瞧也能安心。
「無須費心。」像是唱反調似的,聶隱娘覺得自己的氣息緩了,胸口的痛隱去後,只覺得疲累,「我沒事。」
劉昌裔沒理會她,把她打橫抱起來。
聶隱娘不由得一驚,摟住了他的脖子。
「當我的女人第一條規矩——听話。」他將她抱回屋里,放在椅上,然後退到一旁,「陳公,請。」
聶隱娘氣他,見陳慶賢靠近立刻豎起一身防備,但見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動作不禁遲疑。她總不能一把將人推開,這麼大的年紀,若是傷了可不好。
思及此,她恨恨的看著劉昌裔,就見他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
雖然聶隱娘的遲疑只是一瞬間,但陳慶賢也認同了蘇碩的話,這女子雖看似剛烈,但骨子良善。他替她細細的診脈,」張臉沉了下來,「姑娘失血過多,導致氣血兩虛。所幸姑娘身子硬朗,喝幾帖藥便能恢復。只是未恢復前,姑娘不宜再舞刀弄劍。」
「不過是被條蛇咬了口罷了。」聶隱娘以前不是沒受傷過,真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有這麼不濟。
「縱使是小傷,但不好好照料也能奪命。」陳慶賢撫著胡子,語調有著不以為然,「我會開個方子,回頭便讓蘇碩抓藥送來。姑娘年紀輕輕,好生將養,很快便會恢復。」
聶隱娘無力的一嘆,這代表她暫時還不能走嗎?眼見時間一日日過去,她若再不回去,田緒不見自己復命,不知會不會對聶家發怒。
她一個抬頭,不經意對上劉昌裔仿佛看穿她想法的眼神,下意識的躲開。
劉昌裔收回自己的視線,叫著屋外的小翠,「送小姐回房。」
小翠上前,但是聶隱娘一動不動。
「你要我親自送你嗎?」他冷冷的聲音響起。
聶隱娘渾身一僵,見他真彎下腰要抱起自己,她立刻站起身,搭上了小翠的手,微惱的離開。
走得急了,她竟忘了總不離身的劍,劉昌裔若有所思的拿起,拔劍而出,打量銳利的劍鋒——她拿此劍殺人,劍身卻諷刺的刻了個卍字佛印。
久久,他才幽幽開口,「說吧。」
陳慶賢斂下眼,恭敬的說︰「姑娘身上有毒。並非蛇毒。雖非致命,但長此下去,只怕此生無法再使功夫。」
劉昌裔握著劍的手一緊,方才陳慶賢要蘇碩親自送藥他就察覺了不對,「可有解?」
「不再服毒,老夫再施針排毒,過些日子應該能解。」陳慶賢目光緊盯著劉昌裔。
「何鈞。」
在門外的何鈞听到聲音,立刻跑了進來,「大人。」
「姑娘近來飲食如何?」
「吃得少些,但一切如常。」
「藥呢?」
「都由小翠親自熬煮,從不假手他人。」像是想起什麼似的,何鈞說道︰「對了!人參。」
劉昌裔眼底厲光一閃而過。
「阮姨娘送上的老參。前幾天小翠來找小的,說是听她娘說人參補氣,姑娘這些日子身子弱,想跟小的要些參,小的想起阮姨娘送的老參,便給了她。據說這幾日,小翠都會切下一小片讓姑娘含著吃。」
「去找小翠,不要驚動姑娘,把參拿回來。」
何鈞看著劉昌裔的臉色,一顆心沒來由的七上八下,連忙去辦。
陳慶賢靜坐在在一旁喝著茶,不發一言。听方才所言,劉府後院並不平靜。
沒多久,何鈞拿回來一個木盒。
陳慶賢上前仔細檢查,「就是此物,姑娘不能再服。」
劉昌裔冷著臉,看著木盒里頭已經被切了些許的參,模著切口還有些濕潤,看來不久前聶隱娘還有服用。
他大手一揮,將木盒連同里頭的參打落到地上。
何鈞一驚,心里害怕卻也不敢擅動。
陳慶賢眼中閃著光亮,「大人方才才言不會為了個女子亂了心思。」
他的話令劉昌裔身子微僵了下,理智一下子回到了腦子里。
「把東西收拾了。」劉昌裔恢復冷靜,對何鈞說道︰「去庫房再找根好參送去給姑娘,今日的事,不許說出去。」
「是。」何鈞沒多問,連忙收拾妥當,退了出去。
「大人打算如何處置?」
如何處置?捉了阮世君,將之剉骨揚灰想來挺快意的,但她還有用,他要用她拖住上官悅,所以他不會動她,至少暫時不會動。
他低頭看著閃著寒光的劍。不過是個女人……他若有所思地轉動手中的劍,劍身翻轉間可見到如雪般的銀光閃爍,柔中帶剛。
陳慶賢不言,只是靜靜的等著。
突然,劉昌裔停了手,盯著那個卍字,「這事……就這麼了了。」
陳慶賢不解,原以為劉昌裔對那姑娘多少帶絲情意,現在遇到有人加害她,卻選擇不作為,似乎又顯得絕情。他猜不透……
「陳公,」劉昌裔淡淡的說︰「給她開些養身的方子,至于身上的毒,不用解了。」
陳慶賢心頭一震。「老夫斗膽,請問大人此舉,所求為何?」
「她殺氣太重,若武功全失,無法舞刀弄槍,安分當個女人也好。」
陳慶賢的眉頭鎖了起來,看似無情卻有情,很多話已經無須多問。縱使劉昌裔嘴巴不認,行為已經說明一切。
「大人,」他略微沉重的提點一句,「姑娘看來性子剛烈,此事若是讓她得知,只怕無法善了。」
「她不會知道,除非……」劉昌裔直直看著陳慶賢,聲音驀地一沉,「陳公幫她。」
這些年來陳慶賢自以為了解劉昌裔為人,認為他行事磊落,現在卻發覺自己錯得離譜。
「陳公大可不必擔憂,節帥一家,縱使我賠上一命也會護其周全。」劉昌裔清楚陳慶賢最記掛的事物,「過些日子,蘇碩也要成親,你身為他的義父也該有許多事要忙,你就去吧。」
「是!」陳慶賢心事重重的退了出去。
坐在馬車上,陳慶賢陷入長考。
劉昌裔當初留下阮世君只是心慈,縱是貪戀美色也是一時,但如今留下那姑娘,不惜廢其一身功夫,只為留她在身邊,看來他的心真是淪陷了。
現在唯一能跟上官對抗的只有劉昌裔,既然他承諾了,自然至死方休,只是留下那姑娘,他心中的擔憂依然盤旋不去。
「去蘇副將的府邸。」他交代駕車的馬夫。
該做的事還是得做,無法說服劉昌裔改變念頭,眼前只能先將蘇碩的婚事辦好,其他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夕陽西下,蘇碩從軍營離開,回府前,將陳慶賢交代的藥親自送到了劉府。
將藥包親手交給小翠,正好看到在亭子里打坐的聶隱娘睜開眼,他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今日妹子的氣色看來極好。」
聶隱娘看出蘇碩眼里的善意,彎了下嘴角。雖然跟蘇碩之間的關系親近了不少,但還是無法像他一樣一口一口大哥、妹子的叫著。
看他一臉春風得意,她嘴角的笑意不自覺也爬上了眉眼,知道他要成親,打心底替他高興。
雖然她還想不透為何劉昌裔要將對自己將來大有幫助的女人,因一句「兩情相悅」便成全了蘇碩,但無論劉昌裔有何算計,有情人終成眷屬都是極好的事。
聶隱娘起身,走到蘇碩面前,有些不自在的低了下頭,一把匕首出現在她的掌心,送到了蘇碩面前。
蘇碩低頭看過去,那是一柄匕首,用瓖著發亮寶石的刀鞘裝著。
「真美。」短鞘上的珠寶在夕陽余輝下閃著光亮。
「我身上除了那把劍就只有這把匕首,劍是師父所贈不能送人,但這匕首當初見了覺得漂亮,所以……」承認自己像個尋常姑娘家喜歡漂亮的小玩意她有些不自在,「總之沒什麼好東西,希望你不要嫌棄,給你……當是慶賀你成親。」
蘇碩欣喜的將匕首接過來,「妹子有心了!大哥很喜歡,妹子不論送什麼東西,大哥都喜——」
「這匕首挺不錯。」
蘇碩的手突然一空,有些茫然,轉頭就看到劉昌裔饒有興趣的打量原本在自己手中的匕首。
「這是我送蘇碩的成親賀禮。」聶隱娘回過神,沒好氣的說︰「還給人家。」
「既是成親賀禮,只拿這把匕首相贈未免寒酸。爺就大發善心,你拿這把匕首跟我換,庫房的鑰匙給你,你隨意,要送什麼禮都成。」
「大人,其實這把匕首不寒酸,我挺喜……」看著劉昌裔淡淡掃過來的眼神,蘇碩像是了解了什麼,「原來大人也喜歡。」
「還行。」劉昌裔對蘇碩揮了揮手,「這把匕首我收了,你的禮改天送上。」
聶隱娘真沒見過劉昌裔這麼孩子氣的一面,「把東西還給蘇碩。我不要你劉府什麼庫房鑰匙,你要送什麼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娘子,」他意有所指的掃了她一眼,「現在才分彼此,未免遲了。」
聶隱娘的臉不自然的一紅,對他伸出手,「給我。」
劉昌裔難得沒廢話,直接交出去。
聶隱娘有些楞住,還以為要跟他唇槍舌戰一番,這厚臉皮的人才會還來。像怕他會反悔似的,她連忙拿過來,塞給蘇碩,「你快收好。」
蘇碩有些無措的把匕首拿在手里,楞楞看看聶隱娘,又看向劉昌裔。
「你別理他。」聶隱娘忍不住月兌口道︰「這是我送你的。」
劉昌裔一勾唇,緩緩對蘇碩伸出手。
蘇碩立刻沒有遲疑的將匕首奉上。
他的舉動令聶隱娘微楞。
劉昌裔接過,有些倨傲的瞄了聶隱娘一眼。
這般無賴,明著搶不成,來這招!聶隱娘心頭好氣又好笑,她一個跺腳,「蘇碩——」
「妹子你饒了我吧!」蘇碩覺得快要瘋了,「不管了、不管了!妹子,你跟大人兩口子自己談清楚,別把我扯進去。不過大哥要說你一句,都說以夫為天,以後不論大人想要什麼,你都該第一個想到大人,明白不?」
敢請她送賀禮還送錯了?聶隱娘實在傻眼。
劉昌裔倒是覺得蘇碩說得極為有理,大個兒這回上道。
蘇碩退了一步,隨意一個抱拳當是行禮,連忙頭也不回的跑了。
小翠機靈的左右看了看,也很機靈的溜開,何鈞早在一開始就很聰明的離了一段距離。
看著一個個跑得飛快,聶隱娘不由得啐了一聲,「膽小鬼。」
「看不過去?」劉昌裔一臉無所謂,「把人逐出去便是。」
她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大步走開。
他勾唇一笑,徑自跟在她身旁,一邊打量著細致的刀鞘。女人就是女人,喜歡這些閃閃發亮的玩意。他將匕首抽出刀鞘,那銳利的銀光,令他揚了下眉,伸手輕撫而過。
「刀鞘漂亮,但匕首不是平時把玩的玩意兒。」注意到劉昌裔的舉動,她立刻制止,「小心傷了自己。」
他的動作停住,帶笑的看她一眼,「擔心我?」
明知故問!她忍不住瞪他。
他不怒反笑,挺喜歡她女兒家的姿態。
「只拿個金鎖片打發我,卻給蘇碩大禮,真傷我的心。」他是個自傲的男人,就是要她眼中只有他,一切依他。
「我真懷疑你是否有心,」她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胸口,「不論如何,現在匕首已經在你手里了。」
「這不同。」他大言不慚,「爺要東西向來是要人給得心甘情願。」
真不知這不要臉面的話他怎能說得臉不紅氣不喘?他向來不管別人心中所想,想要就要,何曾在乎別人是否心甘情願。
她拿走他手中的匕首,重新插入刀鞘,然後拉起他的手,慎重的交到他手里,「你想要便給你。好好收著,別丟了。」
他唇一勾,也不顧下人就在一旁看著,收緊雙臂,把她摟進懷中。
直到他溫熱的唇吻住她,聶隱娘才回過了神,掙扎了下,但他卻沒有放手的打算。
她輕嘆了口氣,不再避開他的溫柔。
小翠說破了嘴,聶隱娘就是動也不動。
「小姐,你再不換衣裳就誤了時辰了。」
聶隱娘瞄了桌上那套喜慶的紅色薄絲短衣,一旁還擺著一條同色的裙子,裙擺拖得老長,很美、很艷麗,這是時下仕女的穿著,但她若穿上可不知道怎麼走路。
所以不行,她轉了頭,眼不見為淨。
小翠繞到她的面前,雙手合十,又使出哀求的手段,「小姐,今日可是蘇副將大婚,小姐是蘇副將的妹子,若是不去,蘇副將可就沒面子了。」
聶隱娘也不想讓蘇碩失了顏面,可是她根本就不是他的親妹妹,要她穿這一身紅衣去祝賀,雖然她心里也有過小小的幻想,好奇自己換上後是何模樣,但是……她搖搖頭,撇過頭不看小翠。
小翠不死心又跑到她面前,泫然欲泣,「我的好小姐,大人若是回府來接小姐,看小姐還沒換衣裳,肯定氣惱。」
提到了劉昌裔,聶隱娘的心頭閃過一絲猶豫,這陣子換了陳公送來的藥後,她的身子好了不少,但是陳公要她在未痊愈前不能運功,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恢復到了什麼程度。
這麼多年來,她想過無數次,若自己只是個平凡女子,過的會是怎樣的生活,而今她真的不問世事、不管光陰流逝……目光移到桌上的衣服,她不由自主伸手模著柔軟的衣料,這些日子平靜得就如同作夢似的,但她無法自欺欺人,她不是蘇碩的妹子,這身代表正妻的紅也不屬于她,她與劉昌裔根本沒有任何關系,今日若她真與劉昌裔連袂現身婚宴,只怕陳許那些不知她是何來歷的百姓不只會當她是蘇碩的妹妹,還會認為她是劉昌裔的妻妾。
劉昌裔……她不禁苦笑,他以為給了自己一個身分,就能改變一切嗎?她已經搞不清他是太深沉還是太單純……
听到門口的聲音,她知道來人是他,只有他能不顧一切大剌剌的來去,她收回自己放在衣服上的手。
小翠看到劉昌裔,暗叫了聲苦,低著頭,「大人。」
劉昌裔的目光懶懶掃了一眼,沒為難小翠,只看著聶隱娘,「時辰已不早了,你的手腳得快些。」
她抬起頭,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自己卻先怔了一下。
他身穿玉色寬袖長衣,系上腰帶,頭發不像以往挽髻,而是用一條與長衣同色的發帶整齊的束在腦後,一派瀟灑自若。
劉昌裔直視著她的眼,勾了下唇,「好看嗎?」
聶隱娘一下子回過神,橫他一眼——氣他,更氣自己。她臉頰不自在的泛紅。
小翠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身子小心翼翼的往門口挪,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溜了出去。
「這奴才膽子真小,」劉昌裔失笑,「你可打算將她趕出去?」
她早明白他威脅下的逗弄,站起身,沒好氣的說︰「別總拿小翠威脅我。」
「我非威脅,而是她本就可以隨你喜好留或走。」他抬起頭,撫了下她的臉,嘴角的弧度越發張揚,「正如你,要走或留,得听我的。」
她已經放棄與他爭辯這個話題,她很清楚在口舌上是很難跟一個自以為是、臉皮又厚的人爭出道理。
「換衣服,你大哥成親,這幾日不讓你去幫把手已是失了規矩,現在不過要你露個臉罷了,不許鬧脾氣。」
「蘇碩並非我兄長。」
「蘇碩為人坦蕩,有這麼一個兄長護著,對你極好。」
不可否認,她跟蘇碩是不打不相識,一開始彼此還有些看不對眼,但這些日子他替她送藥及噓寒問暖的那份關心她已放在了心上。他要成親,她自是高興,可劉昌裔硬要帶上她的舉動……
「你在盤算些什麼?」
「盤算?」他皺起了眉頭,眼底閃過不悅,「只是帶你湊湊熱鬧,不想你鎮日悶在家里,怎麼?以為我在算計你?」
他的神情令她的心一突,實在不能怪她心生疑竇,他做的事,哪件背後不是含著算……
她不自在的看他動怒的樣子,小心地伸出手輕拉了下他的衣袍。
「是我誤會了。」
他張口似乎要說什麼,最後只是一聲嘆息。「蠢婦。」
他很喜歡說她蠢,一開始還氣惱他的批評,如今听他如此喚她時,卻有股自己也講不清的甜蜜。
「先換衣服,別誤了時辰。」
「但是……」看他對自己伸出手,她身子立刻一側,閃過了他的手。她太清楚他的意圖,「別!我自己換。」
他原想再逗她幾句,但時辰真是不早了,若再遲些,宴就散了,「一刻鐘,我就只給你一刻鐘。」
他大步走了出去,門外的小翠一看到他,立刻行了個禮,又跑進屋子里。他好氣又好笑的搖了下頭,對等在外頭捧著珠寶盒的婢女打了個手勢,兩人立刻進屋將門關上。
他靜靜的等著,果然听到里頭的動靜——
「那兩個丫頭有點功夫,你身子還沒好,別不自量力跟她們打。她們不過是伺候你著裝,再不喜歡也得忍著。」他揚聲對屋內說道︰「若你再使性子,以後這兩個丫頭就日夜都跟著你,而不是只是今日伺候而已。」
果然屋子一靜,然後傳來聶隱娘一聲咒罵,然後就沒什麼動靜,看來是乖乖听話了。他的嘴角不由得揚起了一個弧度,透著一股若隱若現的溫柔。
眼角不經意的發現何鈞,他的神情一冷,「瞧啥?馬車備好沒?」
「回大人,馬車已備好。」何鈞連忙垂下自己驚奇的打量視線,「照著大人交代己置上軟榻,姑娘肯定坐得舒服。」
「嗯。」劉昌裔冷冷的哼了一聲,「該改口叫夫人。」
何鈞一愣。夫人?!他掏了掏自己的耳朵,夫人?!阮世君就算再受寵也不過是個姨娘,現在這個「蘇花」卻是夫人?!這代表著主子將來要以正妻之位待之嗎?
劉昌裔雙手背在身後,居高臨下的看著底下的園子,听聞身後的門被開啟,微轉過身。
聶隱娘本就長得清秀好看,在兩個丫鬟的打點下變得更加明艷動人,原本帶著英氣的眉宇也因為一身柔美的裝扮而多了婉約雅致。
嘴角不自覺揚起,劉昌裔輕點了下頭,他喜歡,很喜歡。
「以後就這麼穿著,別總是不男不女。」
她瞪了他一眼。
他的手卻堅持的握住了她的手臂,「走吧,娘子。」
她下意識掙扎,卻踩到了裙擺,整個人向他撲過去。
劉昌裔立刻伸出手將她抱個滿懷。「下人們都在,這麼投懷送抱,娘子真不愧是江湖兒女。」
她的臉一紅,手忙腳亂的要從他懷里退出去,「都怪裙子太長,我從沒穿過,渾身不自在。」
「習慣便好。」他牽著她的手,沒讓小翠上前,小心的護著她下樓。「走吧!真遲了。」
看他的樣子,心里縱使有遲疑也拋到了九霄雲外。這霸道又體貼的男人,她只有在他身邊,才會放任自己變得嬌弱,被珍寵、被呵護。
她柔柔一笑,帶著溫柔與甜蜜。
他無意中低頭看了她一眼,頓時眉目微斂,淺淺一笑,再抬起頭來,又是一臉平靜從容。
蘇碩雖是個副將,但他是劉昌裔看重的將領,今天娶的又是北方庫莫奚族梅只部的奚酋女兒,所以他的婚事在縣城是一等一的大事。
今兒個爆竹爆個不停,噴吶鑼鼓聲不絕于耳,看著這片熱鬧,聶隱娘坐在馬車里,心頭不自覺期待起來,不知蘇碩娶的美嬌娘長得是何模樣?
劉昌裔也由著她拉開窗帷,沒出聲制止,任由她像個孩子似的看著四周。
有著劉府家徽的馬車才停下,蘇碩已經親自相迎。
原本熱鬧的氣氛在看到穿著大紅袍的新郎官一把將一身玉色寬袖長衣的劉昌裔從馬車上抱下來,放在輪椅上時驀然一靜。
劉昌裔雙腿已廢一事,眾人都有所耳聞,但今日多數人還是第一次親見,沒料到向來風度翩翩的劉大人,竟成了個殘疾人,眾人眼神里滿是遺憾及可惜之情。
「恭禧。」劉昌裔本人倒對那些善或不善的眼神不以為意,在椅上坐妥,向蘇碩道喜。
蘇碩難得不好意思的紅了紅臉,「這都要謝大人。」
劉昌裔瞄了後,「別忘了你妹子。」
蘇碩一笑,立刻聲如洪鐘,像是刻意說給眾人听似的,「她這丫頭,我還真想忘了。從小頑劣,四處為家,當丟了多好。前些時候回來,年紀都這麼大了,真怕她沒人要,多虧大人肯收她入府,不然她的親事還不知要急白我這個大哥幾根頭發。」他掀開門簾,對聶隱娘伸出手,「來吧!妹子。」
聶隱娘沒好氣地看他——就非得在大庭廣眾面前給她下面子?!
蘇碩亮著一口白牙,對她俏皮的眨眨眼,「瞧瞧我妹子今日還真美,但美不過你嫂
子。」
蘇碩得意洋洋的樣子讓聶隱娘忍不住笑了出來。真是人還沒娶進門,就把妻子給捧上了天。
她將手放在他的手掌之上,微低著頭,被他扶下馬車。
看著從馬車上下來一個麗人,原本寂靜的空間響起了嗡嗡議論,竊竊私語聲不絕于耳。
今日過後,陳許一帶的百姓談論的不單是年輕有為的蘇副將娶得如花美眷,更多是他多年未歸的妹子回了家,最後竟還成了劉昌裔的妻妾,在兄長大婚穿著一身正妻的鮮紅現身。
聶隱娘多年來皆隱身暗處,一身黑衣,不惹人注目,未料今日卻成為眾人注意的焦點。
多雙灼熱的眼幾乎要令她發抖,她被扶下馬車,看著前方等著的劉昌裔,她走得緩慢。
不是為了裝個閨秀樣,而是身上裙裝雖美,但實在礙事,若一個不注意,只怕會當眾出丑,撲倒在地。
劉昌裔從蘇碩手中接過了她的手,安撫的捏了捏。
一個簡單的動作,使她的心靜了下來,有他在,一切都沒什麼。她的嘴角泛起一抹自得的笑意。
陳慶賢是蘇碩的義父,早就坐在主位上,一看到進門的劉昌裔立刻起身要讓位。
劉昌裔抬了下手,制止了他,「今日乃是蘇碩娶媳婦,我不過是帶花兒回來道個喜,陳公莫要多禮。」
陳慶賢原本滿是笑意的目光在對上暗暗扯著裙擺的聶隱娘時微黯了下。
劉昌裔鐵了心將人留下,還打算瞞天過海在眾人面前給她一個新身分。他不由得在心中
輕嘆。劉昌裔聰明,選了蘇碩成了聶隱娘的兄長,先不論他是蘇碩的義父,這個「花兒」他
就算不要,也不好真出手傷她,最重要的是蘇碩今日娶的庫莫奚族梅只部的公主,奚酋的女兒——高娃。
劉昌裔嘴上不認,但他的心思他全看在眼里。劉昌裔一手促成了這門親事,讓蘇碩娶得
了美嬌娘,高娃得償所願,有情人終成眷屬。這對夫妻,興許為了劉昌裔是死都無悔,更別提只是認個妹妹,護著她周全,這又何難?
「陳公,縱使蘇花是蘇副將的妹子,但這場合,光後帶個連名分都沒有的姨娘出來坐大位,還穿著一身惹眼的紅,如同正妻似的未免不妥。來人啊!還不把人給請到後頭去。」上官皮笑肉不笑的說。
陳慶賢斂了眼,上官存心要挑事,偏偏他說的話沒錯,他也不好反駿也不打算反駁,只是淡淡的等著劉昌裔的反應。
蘇碩一听到上官的聲音,原本喜悅的心情消了大半,不悅的一哼,「末將謝將軍提點,但蘇花是屬下的妹子,不論她跟大人是何關系,就是我妹子,我喜歡看她穿上漂漂亮亮的紅衣,我成親拜堂,就要她好生待著瞧!」
上官沒料到蘇碩竟不給面子直接駁斥他,面上一沉,「蘇副將好大的口氣,烏鴉娶了
鳳凰就當真以為自己也高貴起來了不成?也不想想,你今日娶的這妻子原該是光後的,我從沒听過屬下搶了主子女人,還揚揚得意的事。」
蘇碩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
劉昌裔淡淡的出了聲,「高娃喜歡蘇碩,兩人情投意合,結親天經地義,美事一件。但听上宮將軍一提,花兒這一身紅確實不妥。只是今日蘇碩娶了高娃公主,有個公主嫂子,花兒的身分自然不同,我實在不好讓花兒屈就侍妾的位分。」
陳慶賢在一旁听了,眉頭已經輕輕皺了起來。
「正好趁此良機告知諸位,」劉昌裔拉著聶隱娘的手,「此後我劉昌裔對蘇氏將以正室待之。」
蘇碩聞言驚訝的微張了嘴。
聶隱娘腦子一片空白,雖說兩人有了夫妻之實,但她從不奢望兩人會有將來,但他竟當著眾人的面說這席話,確定了她的身分。
妻子,劉昌裔的妻子……荒謬!她想斥責他,但心頭卻是一片暖。
「這還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你蘇家還真是迎進了尊大佛。」上官話中帶酸,「就連光後都不得不向你一個小小副將低頭。」
蘇碩一陣光火,這人存心讓他跟大人有嫌隙,正要開口大罵,突然——
「大哥,莫惱。」
蘇碩原本滿腔的怒火因為聶隱娘一聲柔柔的大哥而隱去,他驚奇的看著她。
聶隱娘眼眸含笑,輕柔的說︰「今日是大哥大喜之日,何苦為了不相干的人動氣?大哥對大人的一片丹心,日月可證,不過有人眼紅罷了。若大哥置氣,就中了計了。」
「沒錯!」蘇碩哈哈一笑,直接把上官晾在一旁,「還是花兒聰明。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光後,你這夫人——」
「小小女子就是難登大雅之堂。」劉昌裔打斷了上官可能的任何指責,「將軍向來寬厚,相信不會跟個弱女子一般見識,難得來送親的奚族弟兄都在,將軍應該也不想讓大伙兒看笑話。是吧?」
上官一楞,目光飛快看了眼四周,今日是兩族通婚,堂上不少穿著胡服的奚族人,若方才的話傳到奚酋耳里,他確實沒好處。既然劉昌裔都向自己道了歉,他也不算失了面子,這才冷哼一聲,坐到一旁。
蘇碩啐了一聲,要不是劉昌裔和義父,他壓根不想請這個該死的殺父仇人來觀禮。
不過這妹子不錯!他伸出手,得意的拍了拍聶隱娘的肩膀,滿臉笑意在看到劉昌裔的眼神微僵,楞楞的收回自己的手。怎麼踫一下都不成?!不是給他當妹子嗎?
突然外頭一陣震天的爆竹聲,蘇碩的神情立刻一變,像個心急的小伙子似的沖了出去。
新娘子來了!他顧不得眾人嘲笑,急巴巴的去迎。
看他的樣子,聶隱娘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的笑聲吸引了劉昌裔的目光,四目相接,他緩緩對她伸出手,她的笑意微隱。
他動了動手指,催促著。
她遲疑的將手放在他的手上。
「喜歡婚禮,改日也替你辦一個。」
她的臉突然刷的紅了起來,「你胡說什麼?」
劉昌裔哈哈大笑,目光看著門外。蘇碩算是高娶,原以為得要配合女方讓蘇碩辦個奚族婚禮,沒想到他的妻子雖還未過門,卻一心替蘇碩著想,一切隨著夫家規矩,看來縱使再豪邁灑月兌之人,遇上一個情字也不得不低頭。
蘇碩帶著一張傻乎乎的笑臉,牽著新娘子入內,拜了天地,拜了陳慶賢,夫妻對拜後要送入洞房。
在經過劉昌裔身旁時,蘇碩停下了腳步,想要開口道聲謝,但劉昌裔只是對他輕點了下頭,算是知了他的心意,手一揮,要他什麼都不要多說。
蘇碩心頭一陣激動,牽著新娘子,進了新房。
喜宴熱熱鬧鬧的開始,喧鬧聲、勸酒聲不絕于耳。
聶隱娘臉上的笑一直都沒有消失,她早忘了快樂的滋味,但今日這一片鬧烘烘的嘈雜令她的心暖了起來。
「去看看你嫂子。」喝得微醺的蘇碩拉著聶隱娘,「去跟她說一聲,大哥晚些時候才能月兌身,她若餓了,就先吃東西,別等我。」
「大哥真疼嫂子。」心情一好,她也忍不住打趣了一句。
「當然!不疼她,娶她進門做啥?」蘇碩也承認得理所當然,「大人不也挺疼你!還當這麼多人的面認了你。去吧!咱們蘇府沒那麼多規矩,以後就當這里是自己的家。」
她斂下自己盈滿感激的眼,站起身在小翠的扶持之下離開。
發現劉昌裔的目光追隨著她的身影,蘇碩仗著喝了點酒,拍了拍他的背,「大人放心!在蘇府,誰還敢給我妹子臉色瞧?」
劉昌裔一笑,拿起酒杯,「敬你。」
蘇碩接過,一飲而盡。
前頭的熱鬧令後院顯得有些寂靜,蘇府不若劉府佔地廣,穿過一個小院子就到了新房,一路上都掛著喜慶的紅燈籠,她嘴角揚著,步伐不由自主慢了下來,細細品味著這一景一物。
「姑娘。」
听到身後的叫喚,聶隱娘停下了腳步,轉過身,就看到了陳慶賢。
「陳公。」她一笑,立刻上前有禮的喚了一聲。
「姑娘有禮,可否借一步說話?」
聶隱娘看了小翠一眼,「你先到一旁去。」
小翠點頭,離開兩人好一段距離。
「陳公請說。」
「姑娘的身子看來已經大好。」
聶隱娘一笑,「是,這都多虧陳公。」
陳慶賢思索了片刻,最終還是道︰「姑娘身體既好,可運功試試,若已恢復就早些離開陳許,回魏博去吧。」
聶隱娘的笑容隱去。
「姑娘心思敏慧,應該清楚,不論這里有些什麼,都不屬于姑娘。」
原本的歡愉輕松從血液里退去,聶隱娘一下子回到了現實。
「大人仁慈,因姑娘為他受傷,所以留下姑娘。但姑娘身分特殊,留下只會危害大人。大人一心替姑娘尋個新身分,但姑娘畢竟是魏博來的刺客,只怕萬一讓有心人得知,話傳出去,大人百口莫辯,危及大人。姑娘若真對大人有一絲情意,還請高抬貴手,離開陳許,離開大人。」
聶隱娘抖著唇似乎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只是閉上了嘴,若有所悟的垂下螓首。
陳慶賢有些不忍,卻還是堅持己見,「若姑娘念在老夫及時發現姑娘中毒,讓姑娘得以保全自己多年功夫的恩情上,就請姑娘听老夫一句,離開陳許,永不再回。」
久久,聶隱娘的唇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我明白了。前頭熱鬧,這里清靜,陳公還是到前頭去吧。」
陳慶賢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走開。
直到人走遠,聶隱娘這才抬起頭,看著滿園喜慶。
真奇怪……她的嘴角揚起一抹嘲弄,明明是同個場景,不過才一轉眼,心境竟已不同。
這些熱鬧終究不屬于她,適合她的,終究是那個只有自己獨來獨往的世間。
劉昌裔、劉昌裔……她在心中默默念著這個名字,他就在不遠的地方,但他們終究走不在一起。
外頭已經敲更,此時已三更天了,窗外傳來幾聲夜鶯啼叫。
聶隱娘房里的燭火早熄了,她握著劍,感覺力量一點一滴充滿身體,耳里仿佛還能听到喜宴上的熱鬧喧嘩,她的眼楮一斂,翻過窗,沒入夜色之中。
後門傳來的吵雜,一下子驚醒了眾人,燭火一一點亮。
原本就還未入寢,正在議事廳看著公文的劉昌裔心頭一緊,立刻起身,還沒走到門口,何鈞就跌跌撞撞跑進來。
劉昌裔沒有看他,直接越過他,幾個大步上了明月樓,除了桌上擺的那套紅衣外,人去樓空。
他的手用力緊握成拳,腦子電光石火的閃過一個念頭——陳公騙他?!
「攔住她!」他立刻朝黑夜一吼。
兩道黑影立刻往後門的方向奔去。
他也立刻奔了出去,但是劉雲先一步來到跟前,跪了下來,「大人恕罪!屬下遲了一步,劉風已去追趕。」
她的武功真的恢復了!劉昌裔大怒,「叫陳公來見我!」
何鈞一愣,現在?!這三更半夜的,今日還是蘇副將的大喜之日……
「還不去?!」
何鈞打了個寒顫,連忙照辦。
沒多久,陳慶賢搖搖晃晃的進門,劉昌裔用力一擊桌案,「說!」
跟在陳慶賢身後的蘇碩有些莫名其妙,從他只是拿著束帶隨意一束頭發,就看得出他來得匆忙,「方才宴上義父喝多了,大人何事發這麼大的脾氣?」
今天他成親,義父高興得多喝了幾杯,因為不勝酒力,所以早早蘇碩就讓人安排他在他府里睡下。
劉昌裔叫人來請時,瞧小廝焦急的模樣,害他以為出了什麼事,也不顧自己的新婚之夜,就陪著宿醉未醒的義父走這一趟。
「大人是為了你的妹子……」陳慶賢是有些微醺,不至于醉得糊涂。
「蘇花?!」蘇碩一楞,「她怎麼了?」
陳慶賢坐了下來,要何鈞給自己送上熱茶,真是年紀大了,不過喝了些,頭就暈沉沉的。
「看大人怒火沖冠,看來人是走了。」
「走……走了?!」蘇碩看著劉昌裔,鮮少看他發這麼大的火,乍听蘇花走了,連聲再見都沒有,他心中有些遺憾,但是又想到……「大人,蘇花本就不屬于此,離開也是早晚的事。縱使她走了,你也犯不著這麼大半夜的找義父過府吧?」
「大人找我興師問罪,因為是我幫她一把,讓她走的。」陳慶賢認得灑月兌,喝了口濃茶,人也清醒了些。這丫頭是個性情中人,說風是風,走得真快,若不是她是田緒的人,留下也未嘗不可啊!他在心中長嘆了口氣。「看她走得毫不留戀,可見對大人無一絲情意,走了也好!」
「混帳!」劉昌裔怒極。
蘇碩搞不清楚情況,但一個是一心敬重的主上,一個則如同他再生父母,兩人鬧上了可不好,他急急站在劉昌裔的面前,「不過是個女子罷了!義父、大人……這是何苦呢?」
「是啊!不過一個女子罷了。」陳慶賢目光如炬的看著劉昌裔,「大人真要為此而取老夫性命?」
劉昌裔縱使在盛怒中,也沒有真想要陳慶賢的命,只是……
「為何要這麼做?」
陳慶賢深深看了劉昌裔一眼,最後站起身,在他面前跪了下來,語重心長的勸道︰「大人,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大人雖非為王為帝,但一個判斷也是系了數千、數萬的人命。你半生為節帥盡忠,如今節帥行將就木,大人斷不能在最後關頭棄之不顧。大人自傲,自以為事有兩全,能護住節帥又能留下姑娘,但老夫懼意甚深,這世上最是講求公平,不可能讓大人樣樣都想要又樣樣能得到。世事自古難兩全,命不由人,節帥與姑娘,大人只能擇一,老夫斗膽,只能冒死抗令。」
劉昌裔的手緩緩握成拳頭,心有不甘——身不由己,命不由人,這全是他打心底唾棄的東西,卻第一次緊緊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嘗到了苦澀,那味道難受得令他想詛咒一切,瞪著跪在堂下的陳慶賢,他不服氣,但最終他只能吞下這滋味,冷著臉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