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陸旻子嗣不旺,膝下如今仍舊活著的僅五子八女。其中二皇子殘,三皇子痴,五皇子更是少年夭折。皇帝在余下的兩個里選來選去,最後只好勉強選中皇後所出的大皇子為太子。
但蘭傾旖知道,皇帝對太子並不滿意——尤其是在黎國那位橫空出世並形成巨大的對比和威脅後。
其實她也很不滿意。
太子和四皇子資質都不佳,勉強選出來的這個也只是矮個子里拔高個。以太子的能力,撐死了也就只能做到守成,指望他開疆拓土想都別想!他不把這雲國玩成下坡路就算祖宗顯靈了!
可問題是,黎國的那位,會給他們守成的機會嗎?
亂世爭雄,逆水行舟。雲國在佑玄帝統治的時代里,國力大增四方來朝,是當之無愧的盛世。可物極必反。如果繼位的君主守不住這盛世繁華,他們很可能會有亡國之憂。
這個年代,倒退基本上等于死亡。
如果不是她熟悉的皇族子孫中實在選不出什麼出色人物,她還真想破罐子破摔轉而支持他人上位,反正只要姓陸,來歷清白,沒和他國高層有什麼不好的牽扯,就都不要緊。交給旁系也總比落到外人手里強。
總之,不管是為了這個國家還是為了她的家族,她都衷心希望皇帝能長命百歲,把這佑玄盛世延續得長一點,再長一點。
她換了只手托腮,神游天外間平康王世子、太子和四皇子前後進殿入座。
太子妃在今年初春病逝,四皇子還沒立正妃,以往皇子們的正妃也是在這種場合里點選出來的,給太子議親的勢頭很盛,如今最具呼聲的有三位︰工部尚書牧九原之女牧清妍、張貴妃佷女平國公掌珠張樂卿、右相羅志晉的孫女羅安素。
公卿之家的未嫁女和三品及以上京官的閨閣小姐的位置在殿外西側,用矮矮的紗屏遮住,但也只是個象征意義,而且對著皇子們的那個方向是沒設紗屏的,上頭那些男人可以輕易將小姐們看個清楚。
這個不合規矩的設置背後的深意,早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怪不得今天滿殿小姐們都打扮得這麼風騷。
蘭傾旖瞟了眼設了等于沒設的紗屏,再瞟了眼身邊打扮得同樣光鮮亮麗的赫連無憂,放下心來。
同樣艷麗多姿才不引人注目,看來無憂的確把這些閨閣小姐們的心態琢磨得很透徹。不過話說回來,皇族男人們的眼光,真是海納百川兼容並蓄,讓人想不佩服都不行。
她淺笑著給自己斟酒。這「玉梨露」不愧是皇家貢酒,醇厚清冽,入口回甘。這種酒就是皇室,也不常拿出來。
宮廷御宴酒是定量的,一席一壺,以免有人不知自控喝醉失禮。好歹身邊還有家人,她不能獨吞。喝兩杯過個干癮就成。
赫連文慶覺得無聊,從袖囊里掏出兩本話本子,遞了一本給赫連無憂,引來蘭傾旖不滿的瞪視︰怎麼就沒想過給我準備一本?偏心!
赫連文慶撇過頭,避開她的目光,心說我這不是以為你自備了嗎?
蘭傾旖恨恨地冷哼了聲,懶得理他。
她和赫連夫人輕聲交談,直接無視他。
說話間,帝後連同張貴妃駕到,眾人都起身拜迎,韶樂起,歌舞興,齊齊賀壽酒,皇後今日得偌大臉面,興致極好,命太子代為給諸賓客敬酒,滿座衣香鬢影誰敢拒絕這皇家恩典?個個滿飲杯中酒,喝得暈陶陶難以自抑。
水殿風來酒香四溢,富貴風流。
酒過三巡,皇子公主們上前獻禮。太子送了珍奇的紫玉觀音,極少見的純正葡萄紫,雕工精湛,極得皇後喜愛。他是皇後親生子,又是儲君,自然沒人和他爭風。
二皇子獻的是一對碧玉桃,雕工極為精致,雖難得倒也不稀奇,三皇子送的是一套古籍珍本,也算投皇後所好,四皇子送了前朝名士趙炎的水墨丹青,朝顏公主送了黑白暖玉打造的全套棋盤棋子,皇後都一一贊好,面露喜歡之色。
皇子獻禮後,按照往年皇後壽宴流程,會給機會讓各家小姐盡展才藝,這也是宮中不成文的慣例——以往皇子們的正妃,大多是在類似場合點選出來的。
所以如今也算是為太子和四皇子設立的大型相親宴。
看在蘭傾旖眼里,便覺得紗屏後的這些女子,就和青樓姑娘們打扮好了在小房里等著接客大同小異,而上頭的男人,就是多情大方的恩客。
地位有不同,情境卻相似,姑娘們看金龜婿的目光,都兩眼發藍。
她想得開心,也沒關注環境,等察覺到不同尋常的安靜時才反應過來不對勁,轉頭看赫連文慶,他也覺得莫名其妙,環顧四周,眾人的表情也雲里霧里千奇百怪。
她瞟了眼上頭。
皇後的表情是慣有的端莊,看不出什麼奇怪,皇帝保持沉默,看臉色似乎有點不對。
她心里咯 了聲,覺得全身都不好了。
「今天我雲國各家青年才俊齊聚一堂,讓本宮十分欣喜。我雲國世家子,多出才子,難得大家高興,本宮也有件喜事要宣布。」皇後逸興遄飛,笑意盈盈,態度十分親切。
蘭傾旖心里顫了顫。她一瞬間隱隱有預感皇後要干嘛了。
見鬼的多才子,尼瑪,今天這里的男人有展示過才藝嗎?這分明就是意有所指好不好!這里還有誰,比有個天下第一才女做妹妹的赫連文慶更符合皇後話中所指?再加上「喜事」二字,豬都能猜出大概了!
她瞳孔瞬間緊縮成針芒,大腦飛速運轉想對策。
眾人面面相覷,不明白皇後能有什麼喜事宣布,都疑惑地看向高座。
皇後目光掃過眾人,在赫連家那桌頓了頓,連蘭傾旖都沒察覺到,卻被平康王世子捕捉到,眉頭不由微微一蹙。
皇後臉上彌漫開親切的笑容,聲音朗朗道︰「本宮膝下僅朝顏一女,今年已有雙九年華,卻始終未許人家,讓本宮甚為憂慮。今日各家公子齊聚,本宮冷眼觀察許久,總算選出值得朝顏托付終身之人……」
在場的公子哥們眼楮都亮了。
朝顏公主對左相大人的單相思,一直只是極小範圍里私下流傳得不到證實的小道消息。
畢竟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追著男人跑不是什麼光彩事,尤其還是一廂情願的一頭熱,傳出去丟的是整個皇室的臉面。
皇室都是最要臉面的,即使私底下他們最不要臉。
所以這個消息被死死壓下,在場九成以上的人對這件事听都沒听說過。
雖然早有公主囂張跋扈驕橫無禮的傳言,但人家有這個本錢。再說哪個公主沒這種小毛病?
所以絕大多數公子哥們還是躍躍欲試。
畢竟朝顏身份尊貴備受寵愛,容貌也十分出眾。就算受不了她的性格,不喜歡她也沒關系。咱可以多納幾房小妾養幾個外室!
一瞬間,公子哥們目光灼灼,目光緊盯著皇後臉上的神情。
只有兩個人,依舊神態自如。
一個是赫連文慶,沒完沒了看話本子,覺得這完全扯不到自己身上。
一個是平康王世子,優哉游哉喝小酒,等著看戲。
就連鐘毓晟都有些擔心,畢竟太子如今地位穩固,皇後對朝顏素來恩寵,遂了她的願也不是不可能。
朝顏坐直身子,興奮又緊張地擰著繡花手絹,脈脈含情的目光緊緊籠罩在鐘毓晟身上,期待著母後成全自己的夢想。
明亮的燈光照在皇後臉上,她的神情縴毫畢現,而她笑吟吟的聲音,在極度靜寂中,穿透廣場。
「長寧侯府公子,赫連文慶。」
驚呼。
騷動。
無數人唰的站起,再發覺失禮,又趕緊坐下。
蘭傾旖不動聲色,只籠在袖子里的手,緊握成拳。
赫連文慶冷不丁听見自己的名字,呆在當場。
不是吧?他?
話本子從他手里滑落,被眼疾手快的赫連無憂接住,趕緊塞回他手中。
好歹是當朝公主,就算極端看不上格外嫌棄,也不能表現出來打皇家的臉。
赫連夫人神情愕然,心里亂糟糟的。
朝顏公主是個什麼德行,別人不知道,他們家可是一清二楚。
兒女本就是自己心頭的寶,看誰都覺得配不上自家兒女,尤其還是個心有所屬的繡花枕頭,更是讓護犢心切的赫連夫人怒火中燒,只覺吞了一萬只死蒼蠅般惡心。
他們家情況特殊,朝顏這麼個身份,想休妻或納妾都行不通。這……這不是存心要毀了兒子的一輩子嗎?
皇後娘娘,我們侯府和您沒仇吧?
滿殿寂靜,都被皇後的驚人之語驚呆了。
怎麼會是赫連文慶?
滿殿公子們目光黯淡心中惋惜。
鐘毓晟松了口氣。
赫連家的人都想哭了。
在場的夫人小姐們也要哭了。
沒錯,他們很希望待嫁女兒嫁進皇室光宗耀祖,但他們也想女兒嫁進侯府。長寧侯府公子,簡直就是瓖金嵌玉的金龜婿。別的不提,單是三十無子方可納妾的家規,就足以讓小姐們削尖腦袋往侯府鑽,何況侯府人口簡單,不用勾心斗角,還有錢也有權。這簡直是足以和太子妃寶座媲美的好歸宿。竟然便宜給……
好白菜被豬拱了!
小姐們羨慕嫉妒恨,將手絹擰成了梅干菜。
寂靜,大殿里出現真空般的寂靜。
赫連文慶承受著四周各異目光,臉上神色自若,卻在桌子底下不停地打蘭傾旖的手。
蘭傾旖垂眸。
皇後倒是打得好算盤。侯府有錢有權,地位非同一般。她來這麼一招等于把侯府和太子綁死,還給朝顏找到個好歸宿。
一舉兩得!
可她難道就不怕弄巧成拙?
她目光帶幾分惱怒地看向鐘毓晟。這小子怕是正開心吧!他倒是……哼,追著他不放的草包,偏偏扔給侯府。當侯府是什麼地方?當她哥哥是什麼人?又不是娶不到妻子,要接手別人不要的垃圾!還是甩都甩不掉的垃圾!
她胃里翻滾,覺得自己被惡心到了。
皇後來這招,真是能把人給膈應死!
「不行!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