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負卿情 第七十章

作者 ︰ 塵色傾渺

弦月流光,天幕藏藍,零星幾顆星子綴于蒼穹,似那些早已掩埋的美好記憶,遠而冷。

出宮城,經神武門,過天衢大街……

溫九簫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

他的生活其實很有規律,也很清靜很淡漠。他習慣簡單到近乎單調的黑白兩色,就像他習慣二十年來固守原地懷抱殘余綺夢度日。

他也從不覺得寂寞或缺失。

可有一日,有人打開他塵封的心門,送他明亮鮮活新世界,他竟覺無限迷茫。

天下之大,何處可為吾鄉?

眼前是一片梔子林,他不知不覺又走到這里。

遮蔽視野的梔子林,綠葉白花,裁珠點雪,幽香四溢,鮮明入目。月色星光下,竟生出一種簇簇的精致和流光溢彩的華美感。

溫九簫腳下略一躊躇,還是邁步入內。

一瞬間風雲過,流年遠,長河落,前塵湮。

原來,在他自己都還沒發現時,已是二十年。

孤墳吊影,花開滿枝。連昔年那些幼女敕得風一吹就倒的梔子苗,都已長成繁茂密林扎下深根。

他的記憶仍舊鮮明得仿佛一切都發生在昨天。

卻原來,歲月已在無聲無息間走遠。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若有朝一日,他和她在地底下相見,她可還能認出如今的他?

他折下一枝梔子花插在墳前,從袖子里掏出一方絲巾拭淨碑上塵沙,伸手仔仔細細地撫過冰冷的石碑,如撫模著愛人的臉頰。腦中想到的卻是很多年前,那個喜歡穿丁香紫衣裳嬌俏淡雅的少女,踮著腳在廊檐下悄悄聞一朵剛探出枝頭的梔子花的幽香,回眸對他一笑,道︰「阿簫,你說以後我們也在住的地方多種幾棵梔子樹,好不好?」

她說︰「阿簫,我真恨薄家,要是我沒有這麼弱,就好了。」

她說︰「阿簫,我是不是拖累了你?」

她說︰「阿簫,我明天就不得不嫁到韓家去,明安谷的梔子花,我大概是看不成了。」

她說︰「阿簫,下輩子,換我來等你好不好?」

她說……

她說……

一聲聲,一句句,在時光荏苒中日夜積澱,化為心頭刻印的朱砂,胸前凝血的琥珀,經年不忘,夢影流長。

溫熱的握在手心的記憶,捂不熱早已冷卻的等待守候之心。

其實是極老套的故事,如同戲文里那樣,窮小子和富家小姐兩情相悅,卻因身份差距被棒打鴛鴦,小姐被逼嫁入豪門為家族聯姻以換取利益,不久後便因相思成疾抑郁而逝。而那個窮小子……

溫九簫自嘲地搖頭苦笑,眼中彌漫開淡淡瑩光。

風雪夜,不歸人。

誰也沒料到,當年任人欺辱連心上人都無力守護的少年,短短一年便平步青雲大權在握,翻覆之間,萬人生死控于指間。

他迫使韓家答應解除和她的婚姻關系,光明正大地從韓家帶回她的尸骨葬在他們初遇的地方,而後使出千般手段,整垮利用她逼迫她的薄家,除掉薄待她的韓家,讓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千百倍償還加注在她身上的痛苦。

她生前唯一掛念的病弱母親,他視若生母小心照料,那位苦命母親在五年前壽終正寢,走得很安詳。

他盡全部的力,完成她的願望和牽掛,也給她所有的補償。

她感傷與他有緣無分,不要緊,他與她冥婚,將她的名字載入宗譜,她是他的原配正室,此生不變。

她遺憾這輩子看不成明安谷的梔子花,沒關系,他在她墳前親手為她種下兩萬株梔子樹,伴她永久長眠,靜候歲月輪回,這樣,她在黃泉那端,也不會寂寞。

晚梔,我送你的這些,你可歡喜?

晚梔,你的願望達成,可能安息?

月光在樹梢刷一層淡銀色的輝光,他在銀綠色的樹影中微笑,皎皎如樹,神秘華光。

風從大地深處飄來,到得此處也起伏溫柔,不忍驚擾這一刻的回憶哀思。

那些綿綿密密的溫柔回憶和美麗年華,多年後依舊不改舊貌,卻因為故事中女主人的離世和多年的歲月傾軋散發著徹骨的寒意,冷若霜雪,觸手冰涼。

白石碑上,「愛妻薄晚梔之墓」七個大字光澤冷冷,如死去愛人冰冷的容顏。

命運的紡錘依舊在繼續轉動,再回首,年華已遠。

曉寒深處,春風不復舊少年。

他臉上忽然露出淡淡的笑容。

像風,似雲。

看得見,抓不著。

「晚梔,下輩子記得,千萬不要等待什麼人。等一個人,太苦太難。如果能忘,就忘了吧。」他受夠了等待的漫長,煎熬拉扯成永無止盡的夜,看不見出路,最後忘記出路甚至抗拒出路。這樣的苦,他不希望她受,他一個人受過,就已足夠。

兩個待他情真意切的女孩子,他負了晚梔,總不能讓另一個也將年華虛擲,楚楚的事情,總歸是要想辦法解決的。

他笑意淺淡,神色似厭似倦,看向皇城方向的目光,一剎遼遠如星空。

溫九簫站起身,轉頭,離開。

身後,花樹瑩然,無限依依。

深夜靜無聲,上弦月安靜地鏤刻在藏藍天幕中,月光如流水迢遞。

玉京籠罩在月色中,千年古城如遲暮老人,寬容地包納下這世間萬千愛恨痴怨。

這一夜皇宮中注定難以平靜,安靜底涌動著喧囂的暗流。

簾幕深深,花木扶疏,夜風吹起水晶珠簾,琳瑯輕響不絕于耳,可這樣清亮的聲音,不但沒有讓人放松,反而使整個明壽宮的氣氛更加緊繃。

風吹到此處也徘徊輕響不敢造次,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著宮女內侍垂頭斂容的身影,所有人踮腳屏息小心翼翼,像黑暗中潛行的貓般輕巧斂行,生怕自己成為盛怒之下的後宮掌權者的出氣筒。

昔日高貴嬌寵的長公主正僵直地跪在太後榻下,雙膝直接接觸冰冷堅硬的地面,在太後沖天的怒火下,宮人們連給她墊軟墊都不敢。

自幼嬌生慣養的最小的公主,一生受盡呵護,從未吃過皮肉之苦,連指甲都沒踫斷過,哪里受得了這番苦楚?

這個季節的夜晚溫度不低,但到底不比白天,她跪到現在,雙膝從酸麻到疼痛到失去知覺,她其實早已支撐不住,但她愣是硬撐著不肯認錯,眼中雖水霧彌散,腰背卻依舊挺得筆直,毫無服軟的意思。

「太後,長公主已經罰跪過兩個時辰,您看是不是……」

素雲趁著奉茶的間隙悄悄耳語,態度恭謙又得體,可是她卻對太後這次的怒火估計錯誤。

「啪!」天青釉浮雕喜鵲登梅的青瓷茶盞在素雲腳邊四分五裂,滾燙的茶水濺上精致的繡鞋,污漬斑斑不堪入目。

素雲卻沒空管弄髒的繡花鞋,甚至連腳背上滾燙的觸感也沒空管,慌忙跪地連聲請罪。

「看來你是想陪長公主一起跪著。」太後冷冷掃一眼素雲,語氣沉沉不辨喜怒,但誰都知道她此時已是怒極。

素雲戰戰兢兢地垂著腦袋不敢言語。

聞人楚楚的衣角已在手中搓揉過無數次揪得不成樣子,白皙的掌心都開始泛紅。她跪到現在體力不支,腦子也有點沉,難得神志還很清醒,能清晰思考眼前局勢。

這次是她魯莽。她听到他要離開的消息方寸大亂只想留住他,其他的什麼也沒顧及,一時出此昏招。

果然人不能慌,一慌就什麼也做不成。她怎麼就學不會皇兄皇嫂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呢?

就算要留住他,辦法也多得很。示弱、裝病、自殘……什麼法子不行?偏偏要用表白?表白也沒什麼,但她千不該萬不該當著母後的面表白。先不說溫九簫會不會答應,來自母後的巨大壓力她就很難越過去。如果溫九簫再拒絕,她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事已至此,後悔也沒用,還不如想辦法破局。可怎麼破?她被母後拘留在這里,想安排人堵住他都沒辦法,他如果存心想躲她,她恐怕這輩子都很難找到他。

不對,問題關鍵不是溫九簫,是母後。

溫九簫隨時可以找,但母後的怒火就擺在眼前,這才是當務之急。如果她老人家給她選個夫君把她嫁出去……想到那個可能她不由心里發涼。

雖然以她的身份,嫁給誰日子過得都不會差,但到底還是有區別的。

她不能向母後妥協,否則便再無可能。

身體上的痛苦似不再那麼難以忍受,她輕輕收緊五指,心里有股強大的力量在支撐著,不容她退縮。

太後瞥一眼耷拉著腦袋的女兒,見她頰邊的長發垂落擋住臉,看不清她的表情,乍一看似是沒什麼精神要服軟的樣子,但再看她挺得筆直的脊背,就知道她半分認錯的意思都沒有。

這樣綿里藏針的消極反抗,比明刀明槍對著來的反抗還讓太後窩火,眼見唯一的女兒毫無悔改之意,她怒火都快要燒到心肺,一時口不擇言道︰「還真沒想到你竟打算一意孤行!是不是要讓你去跪皇陵你才會認錯!」

「就算母後罰女兒去皇陵,女兒也不會收回之前說的話。」

聞人楚楚說話的聲音很輕很柔和,卻決然無悔磐石無轉,任誰也無法忽略歪解她的決心。

她微微抬頭,圓潤的墨瞳里似乎帶著淚光,卻明亮得宛若燃燒的星辰,堅毅得讓人移不開眼。

「你!你!」太後聞言只覺得天旋地轉,戴著嵌寶銀薰鏤鳳指套的手直發抖,指著底下的獨女,氣得全身發顫說不出話來,高舉起右手卻顫抖著不忍落下。

對于這個女兒,她一直是虧欠的,尚在襁褓就托付他人,十多年來在外奔波四海為家,團聚的次數也屈指可數,所以她和自己不親近,好不容易這幾年回玉京,雖然女兒性格嬌縱了些,可溫九簫把她教導得也很好。即使嬌縱也讓人覺得理所當然恰到好處,從不惹人生厭,大是大非上更是看得清楚。

如今女兒生出這樣的心思,自己又何嘗沒有過錯?

如果自己不那麼注重名利爭權奪利,甚至一碗水端平對兒子和女兒一視同仁,哪怕是多給她幾分注意力,早點把她接回身邊!

是不是,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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