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當初兒子問她即使奪得這至高無上的尊位又可曾安心過?太後不由苦笑。以前費盡心思想要爭奪這太後之位,可真正得到後又覺得厭煩,覺得這位置沒自己想象中那麼好,覺得沒安全感不滿足,想要更多的東西。
她抵達女子的輝煌頂端,卻離某些人間溫暖越來越遠。她忽然有些羨慕鳳儀宮里的那個女人,又忍不住嫉妒她甚至恨她。
男人想要的一切她得到過,女人想要的她都有,那才是真正的輝煌頂端。
最讓她不能容忍的是兒子喜歡她,女兒也喜歡她。她搶走她的兒子還不夠,連女兒都要搶走。如今她的女兒也學她膽大妄為無視禮教。
想到這她就覺得心口絞痛——這命里的魔星!
她再看眼前的女兒,眉目柔軟又稚女敕,仿佛漣堤上新發的春柳,不由悲從中來。
這個孩子,說她長大,她其實還小。說她小,她又已成年。
溫九簫將她護得太好,他們都將她護得太好,她不懂也有可能是裝作不懂這世間的諸多無奈取舍,她的世界一呼百應有求必應。
可這世上哪來那麼多遷就你的人?又哪來那麼多有求必應?即使自己貴為太後,兒子坐擁江山,也還有不得已的無奈和妥協,何況是她?
出身已是尊貴,若還不懂收斂性子,豈不是送上把柄讓別人捉住?這世上不是什麼事她想要,就能得到!
她必須明白這個底線!
女人在這個世界上活得不大容易,由不得她們任性妄為。看鳳儀宮那女人當初權傾朝野還要懂人情世故,何況是她?
人生要拼一把不假,可也不是什麼事都能拼也值得拼的!
不是喜歡就一定要得到,殊不知,這世間除開你喜歡的那個,還有更多更好的更合適的。
眼光要放長遠,心眼要端正,底線要立好,才能活得自在。
傻姑娘,可要睜大眼楮看仔細,什麼事別死抓著一個不放手,進了死胡同,下個胡同里的繁花冬雪,就再也看不見了!
她慢慢地收回手,長長地嘆口氣。
「這段時間你就待在明壽宮,哀家以前對你甚少教導,是哀家的過錯。日後你的婚事,哀家也會仔細挑選過問,為你尋個良配。」
她已經和兒子生出嫌隙,實在不願意和女兒也離了心,不由得放軟語氣,頗有幾分安撫的意味。
「母後!」聞人楚楚聞言大驚,她之所以敢死撐著不低頭,就是因為篤定母後絕對不會為顏面問題而勉強自己,可這番話的意味卻讓她惶惶不安,不可置信地望著太後。
太後看著燈光下女兒蒼白的小臉,不由得心如刀絞,她了解自己的女兒,雖然年歲尚小不諳世事,很多事都由著自己性子胡來,偶爾童言無忌也做不得真,可今天她這樣執拗固執,說明此事已成執念。所以她更要盡自己最大的力阻止,來成全一個母親的責任,遲來的責任。
她未必能阻止她,但她希望自己安心。
「楚楚。」太後輕聲喚著她的名字,語氣溫柔︰「很多事你現在還小,還不懂,但哀家都是為你著想。」
以溫九簫的條件,會娶不到妻子?說出來傻子都不信。
那他二十年未娶,是為什麼?
黑白兩色代表死亡和祭奠,他永遠只著這兩色,是為誰?什麼樣的人能讓他執著二十年?又是怎樣的情意才能讓他堅持二十年?
對溫九簫的舊事,她雖不知道,但這麼多年冷眼旁觀,多少也能猜到幾分。
即使撇開師徒不倫和年齡差距不提,就憑這點,她也不看好。
早點打消女兒這傻念頭才是正經。
聞人楚楚瞬間眼眶泛紅,頭快低到肚子上,淚水幾番強忍還是落下,低低的嗚咽聲猶如受傷的幼獸,讓人不忍再听,想把她抱在懷里軟語安慰。
「皇上駕到——鈺貴妃駕到——」門外傳來太監悠長尖細的通報聲。
以往體尊端嚴走路袍角不驚的帝王,這次來去如風,幾乎是未經允許便直接闖進來
「兒臣拜見母後。」聞人嵐崢規規矩矩地行禮,看到妹妹在旁哭得可憐,心疼地撇開視線。
太後擺手,她今日心情亂的很,一個兩個都不省心,兒子也是個討債的。
蘭傾旖安撫地模了模聞人楚楚的頭,又取出絲帕給她拭干淚痕,方才緩緩道︰「還請太後多加保重,別氣壞身子。哪家的孩子沒犯過錯?仔細教導就是,還是太後的健康要緊。」
聞人楚楚垂下眉眼,輕輕握緊自家皇嫂的手,此刻她能依靠的也只有兄嫂了。
蘭傾旖回握住她的手,「萬望太後放寬些,莫要太過苛責,再如何這也是您的親骨肉,有什麼不能原諒的?」
見太後不語,她又道︰「臣妾明白太後是為皇室威嚴著想,不過如今夜已深,教導長公主之事也非一朝一夕,還是莫要太費心神,讓長公主先回含辰宮,明日再來也不遲。」
太後冷冷盯她一眼,雖說她素日很不待見她,但是她今日所言也頗合理!而且自己的確身心俱疲,便也點頭同意。
月光碎銀般灑落在地,兩人默默走著。
「你打算怎麼辦?」蘭傾旖淡淡問。
「我不想放棄。」聞人楚楚聲音低啞,雖中氣不足卻透出無法錯認的決然。
「太後以為你不懂。」蘭傾旖看著天邊的月亮,輕聲道︰「她覺得你不懂你和溫九簫之間的重重阻礙和不合適,不懂著眼未來,不懂有些事不是你爭取就能得到有些事甚至不該爭取。可我覺得你什麼都懂。你的內心也遠比外表成熟。所以你自己拿主意,要不要去爭一個不能確定的結果,拿你的一生做賭注。」
「我向他表白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賭了!」聞人楚楚咬緊牙,「你見過誰上了賭桌還想中途退場的?我就算別的不怎麼樣,賭品還是有的。」
蘭傾旖怔怔地看著她,忽然輕笑出聲,先是淺笑,繼而是朗聲大笑。
同情一個人,其實是在同情自己的弱點。羨慕一個人,其實是在羨慕自己所沒有的。
如今她就很羨慕這個少女。
羨慕她的無所畏懼,羨慕她的堅韌個性,也羨慕她不顧後果決然無悔的愛。
至少,她做不到如此純粹。
她笑著,面容慢慢淺下來,拍拍她的肩膀,「回去吧,我讓人傳過太醫,今晚跪過這麼久,膝蓋肯定要見紫的,不好好醫治你這幾天都別想走路。你皇兄那邊我會幫你和他說的。」
鳳儀宮中歲月深長,常年不散四季不敗的花香從敞開的長窗里飄進室內,氤氳開山水墨畫的清雅淡然。
這里的主人如一株生長在太液池中的冰蓮,以一種安靜超月兌的姿態注視著深宮風雲離合悲歡。
她縴秀十指撫過琴身上的「沉音」二字,微微失神,指尖輕輕一勾,一抹清音自指尖淌出。
弦音閑雅,漫不經心如玉珠滾落,她指尖微挑,清亮的琴音如輕輕淺淺的煙霧飄蕩開來。
宮中議論紛紛人心惶惶,她竟然還有這麼淡然沉靜的心態!
聞人嵐崢听著那淡漠如流水的琴音,不知道自己該生氣還是該笑,有心想打斷她的琴音,又知道這麼做是白費功夫。這會兒她眼里只有那張七弦琴,他說什麼做什麼都是白搭。
叮叮咚咚的琴音柔和溫淡又帶幾分涼意,像仍有寒冰未化的淙淙溪流,听入耳中便通體生涼,讓听者的心也跟著安靜下來。
蓮香冰弦,曲盡人心。
琴音暫歇,燈下撫琴女子抬起清麗容顏,眼波流轉,顏如舜華,溫柔如澹澹春水。
「我特意彈這首曲子給你靜靜心,你覺得怎麼樣?」她笑意淺淡如輕煙,目光悠遠如高山雪,看在眼里自有種安靜淡漠的力量。
對上她沉靜的眼眸,他突然覺得發火是件很傻的事,感覺就像用盡全力的一拳打到棉花團上一樣難受。可難受後理智也跟著回來幾分,滿心的怒火也漸漸消散。
桌上放著專門給他沏的花茶。她最近已不喝茶,他也不客氣,溫熱的茶水流過心田,那種無處不在的沉悶感消失不少,他本來有滿月復的話想說給她听,此時卻覺得沒必要。
他想說的,她都知道。
有些事一旦捅破那層紙,再回想起來,就覺得看什麼都像。
他冷靜下來,稍加回想便能發現端倪,只是當時誰都沒往那方面想。
「你早發現了!」他咬牙切齒,難得惱怒地瞪她。
蘭傾旖一笑而過,「我只是往那方面猜過。」
「那你還裝傻?」聞人嵐崢頓時炸毛。
「我說出來你會信?」蘭傾旖涼涼笑著反問。
無語,聞人嵐崢還沒發飆就歇菜。
的確,沒听見當事人親口承認,誰會信?保不準還會覺得她用心不良。他越想越煩,揮蒼蠅似的揮手,也不知道想揮走什麼。「不行,他倆不合適!」
蘭傾旖心說你認為不合適頂什麼用?楚楚認為合適你能把她怎麼樣?「太後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聞人嵐崢搖頭,神情憂心忡忡。「她只差把我和楚楚罵死。我還好,畢竟沒多大關聯,楚楚就倒霉了。還好你剛才將她撈出來,否則百遍《女誡》和跪宗廟的懲罰她絕對逃不掉。」他的神色黯淡下來,神情淡淡疼惜,「母後她……算了,這些事不提也罷,今天在場的人太多,這件事還有得折騰。」
蘭傾旖用絲絹細細地擦拭七弦琴,姿態文靜,眼神卻冷淡,「你做好準備,如果太後堅持不肯答應,你怎麼辦?要不要成全楚楚?後續措施怎麼做?事情多得很,你可不得輕松。」
聞人嵐崢壓根沒放心上。「你想太多!溫九簫自己都沒答應,頂多也就是楚楚單相思,我難道還能強行下旨不成?強扭的瓜不甜,我會讓楚楚搭上她的一生?就是出于心疼楚楚,也不必這樣瞎摻和。再退一萬步講,溫九簫是什麼人你還不清楚?即使我下旨也未必能逼他就範,搞不好還會弄巧成拙無法收場!」
「如果溫九簫答應呢?」蘭傾旖提醒他。
聞人嵐崢一怔,反駁的話到嘴邊,面對她那雙通透深邃的眼眸,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如果溫九簫答應呢?他要不要成全?又如何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