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輝灑落,涼薄如霜。月色下花搖影動,碧波清漪,園中花朵已悄然凝上露水。
園中梔子怒放白蕊吐芳,滿樹瑩白如雪冷徹。流水般的月光下,花瓣也似散發著淡淡幽光。
雪白衣袂飄飄,人影立在花樹下,姿態沉靜如玉雕。他抬頭看著素雅清蕊出神,眼神幽遠,月光流到他臉上,臉頰也似月光氤氳生輝。
一筆驚魂,刻出思念的弧度,深遠而鮮明地印入觀者心魂。
蘭傾旖不由頓住腳步,心頭微微沉重。
月色下那人觀花不語,修長手指和潔白花瓣分不清哪個更白。
如此鮮明,卻又如此,涼。
她直覺那是個自己無法進入無法打擾的世界,所以她沉默。
「來了?」听著身後輕淺若無物的腳步聲,溫九簫並未回頭。
「來了!」蘭傾旖淡淡回答,目光通透深邃。
溫九簫轉身正對她,眼眸清亮,目光悠遠。
他唇角含著微微笑意,看似溫柔,卻其實,誰也沒放在眼里。
蘭傾旖靠著桂樹看著他,目光遠而靜,似隔著歲月長河看畫卷,一眼便平靜。完全是無可挑剔的傾听者姿態。
「你來找我絕不會是為和我大眼瞪小眼的,想說什麼直說就是,我听著。」
溫九簫微微皺起眉,看見她黑亮的眼楮心頭不由一陣煩躁,有心想不問,但到底還是狠不下這個心,他猶豫片刻依然問出口︰「她怎麼樣?」
「你覺得她會怎麼樣?」蘭傾旖平靜地反問,覺得他問的完全是廢話。
何沛晴的反應,只要稍微長腦子的都能猜到,還用問?
他這是關心則亂呢?還是僅僅出于責任和愧疚問上一句?如果是後者,勸他最好別問,她倒沒什麼,但若傳進聞人楚楚耳朵里,只怕她心灰意冷。
溫九簫雙眉緊擰,目不轉楮地盯著她的眼楮,「你對我不滿?」
「我有什麼好對你不滿的?和你有牽扯的人又不是我!」蘭傾旖滿臉事不關己的表情,理所當然地道。
溫九簫噎住。
「你說,明壽宮會怎麼做呢?」蘭傾旖笑意微微,和藹可親不恥下問地請教。
「你閉嘴!」溫九簫心頭火起,態度粗暴地打斷她。
蘭傾旖絲毫不以為忤地聳肩,覺得他知道急有情緒波動是好事,好歹這塊石頭沒自己想象中那麼硬那麼不食人間煙火。「這種事名聲受損的都是女孩子,女兒家的清譽何等重要你也知道。擱在普通人家,她要麼是送到家廟里青燈古佛,要麼是打發出去遠嫁。當然她不會有這種下場,可她的麻煩也不會少。」
「何沛晴肯定會立即給她選個合適人家嫁了。」溫九簫很篤定。
「你知道就好。」蘭傾旖瞅著他沉穩的神態,輕聲問︰「那你的態度又是什麼?」
「什麼態度?」溫九簫皺眉。
「她喜歡你,你呢?你喜歡她嗎?」。蘭傾旖問話的聲音很輕,似一個死死壓在心頭不肯醒來的美夢。
溫九簫沉吟半晌,「這重要嗎?」。
「當然重要!太後即使再寵愛楚楚再覺得愧疚,也越不過皇室顏面。尊榮和體面在她心里的重要性,咱們都清楚。」她語氣平靜而漠然,「不管結局如何,你的準確態度都很重要——無論你是拒絕她讓她死心還是接受她,都比這麼拖著強。讓她耽于幻想難以自拔,你覺得很好?」
「我拒絕她,她也不會放棄。」溫九簫無奈地道︰「除非我已成親。」
她是他一手養大的孩子,她的性子他最清楚。自幼一帆風順一呼百應的小公主,不知道拒絕的滋味,也永不接受拒絕。這件事她認定後就不會改主意,除非他把她所有可能都封死。
兩個同樣意志堅定的人踫在一起會是什麼結果?猜也能猜出一二。他只怕何沛晴快刀斬亂麻後依然藕斷絲連不得解月兌,說不準還會殃及無辜弄巧成拙。
顯而易見,她有這種心思也不是一日兩日,多年執念哪有這麼容易消失?
蘭傾旖想起聞人楚楚的執拗決然,神色微沉,「那你想怎麼樣?」
「我不知道。」溫九簫坦言相告。
蘭傾旖一怔。合著他到現在都還是一筆糊涂賬,她听他說得條理分明還以為他有對策來著。
溫九簫瞟一眼前殿,「我不信你們會袖手旁觀。」
「可是除了你,沒人能一勞永逸。」蘭傾旖肅容提醒。
「怎麼一勞永逸?娶她為妻?」溫九簫眼神雪亮如刀光。
蘭傾旖直視他犀利冷酷如冰雪的目光,坦然問︰「不可以嗎?」。
「你覺得我和她合適?」溫九簫語氣微諷。
她當沒听見。「我的想法又不能算數,得她自己說了算!」
溫九簫噎住。
蘭傾旖重重嘆氣,打起精神道︰「如果你要娶親,撇開那些雜七雜八的阻礙,單從對你的生活影響來說,她是最合適的。到時候你也不過是和她在師徒名分之外再加個夫妻名分,婚前怎麼過婚後照樣怎麼過,你也可以名正言順地給她庇護。」
「我可以誰都不娶!」他語氣听起來惡狠狠的。
蘭傾旖挑眉看他,「不是你自己說她不會放棄嗎?」。
她原來也沒怎麼當回事,覺得小姑娘年紀小,時間長了也就淡了,但當聞人楚楚在正儀殿當眾表白後,她就不敢再抱這麼樂觀的想法。
她一直覺得愛情和執念是兩回事,任何事成為執念,就特別不好辦。
聞人嵐崢是她的愛情,所以她有退路,失去他她還有其他。
但溫九簫是聞人楚楚的執念。她的世界只有他,即使沒有那層名分,她依然不會放棄他。如果他有什麼事,她八成也不會獨活。
她與她是不一樣的。所以她不能用自己的想法來揣度她。
與其等到將來後悔,還不如現在使力成全她。
即使將來這段感情成為敗絮,那也是將來的事。只要目前聞人楚楚不後悔就行。
再說將來的事誰說得準?誰知道他們這段感情會成為金玉還是敗絮?
聞人楚楚嫁給溫九簫要擔風險,但嫁給其他人就一定不用擔風險?相比之下,還不如讓她嫁給溫九簫,最起碼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即使前方荊棘載途也有個安慰。
溫九簫嘆口氣,心中亂糟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只目光有點空。
談及他對聞人楚楚的感情,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這麼多年處下來,即使無關風月,也是極重要的存在,這世上不是只有愛情才是情。
可真要娶她,他又覺得這決心挺難下的。
名聲什麼的他倒沒怎麼在意,主要是自己心里那關不好過。那個小女孩從滿月起就養在他身邊,十五年來他一直將她當女兒對待,可猛然有一天,這個「女兒」對他說要做他的妻子。
那種世界凌亂認知被推翻的感覺,他覺得難以形容,旁人也沒法懂。
晴天霹靂世界末日都沒這個來得震撼。
「成不成,你好歹給個準話。」偏偏耳邊這討厭女人還在聲聲催促,「沒多少時間讓你拖。」
「你閉嘴!」他難得那麼暴躁。
蘭傾旖靜靜地看著他,連蒙帶猜地也能把他的顧慮看透八分。「你當真能眼睜睜地看著楚楚嫁給別人而無動于衷?」
溫九簫微微一震,抿唇不語,眼中波光涌動。
蘭傾旖看著他微露猶豫的神色,決心再加把火。「沈瑜的條件你也知道,用不著我多說,听說今天下午他托人向太後遞過話,你自己考慮。」
「他敢!」溫九簫怒火攻心月兌口而出。
「他為什麼不敢?」蘭傾旖笑意微涼,目光清亮如一泓清泉。「男未婚女未嫁,他為什麼不敢?你可別怪我說話難听,至少在天下人眼里,他比你合適太多。」
溫九簫額角青筋微跳,想反駁也找不到理由。
這本來就是事實。
由此可見,他對沈瑜的敵意也是由來已久可以理解的。
「楚楚不可能一輩子都按照你的設想走——她不可能不嫁人,嫁人後她的世界主要就是她夫君,基本上就沒你什麼事了!不管你能不能接受,這就是事實。」蘭傾旖面無表情語氣清淡。
「你閉嘴!」溫九簫態度很不好。
蘭傾旖也不在乎他的惡劣態度,抱臂冷笑看他明顯不大對勁的情緒,知道這家伙被她戳中了軟肋。
吼她?吼她有用嗎?她閉嘴這事實就不是事實嗎?掩耳盜鈴有意思嗎?
溫九簫雙眉皺得能夾死蒼蠅。盡管他對聞人楚楚的情意還沒能理清,但要他看她嫁給別人,他清楚知道自己心里不習慣也不願意,只稍微想想,他就覺得不自在。
他已不是情竇初開的少年郎,也不是沒經歷過風月,這樣的感覺要說是師徒之情未免有點勉強,但他已不想再和任何人談婚論嫁。何況他和聞人楚楚之間還有跨不去的心坎?
他糾結得頭疼,也懶得在這里停留,想說的都說完了,還賴著干嘛?再呆下去,某人怕是會打出來了。
眼見他頭也不回地躍過宮牆,蘭傾旖也不阻攔。
「你說他能不能想明白?」她頭也不回地問。
「那就不該咱們操心了!」聞人嵐崢答得漫不經心,「咱們能做的都做了,余下的只有看他們自己的選擇。」
「也是,早點睡吧!明天還要去明壽宮請安。」蘭傾旖若無其事道。
聞人嵐崢斜她一眼,眼神意味深長。
一切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