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刻。
千里之外的玉京。
致遠殿,正和大臣們議事的聞人嵐崢突然頓住話語沉默。
殿中所有人都愕然抬頭看向他,小心翼翼地瞅著他的臉色,相互打著眼色,最後還是關系最好最有資格的仁親王關切地問︰「皇上,是有什麼事嗎?」。
聞人嵐崢搖搖頭,臉色微微發白,只覺得一陣突如其來的心悸,到現在心髒似還在絞緊,額頭滲出微微冷汗。
無端端感到全身發冷。森涼的寒氣直襲心髒,他不動聲色地將微微發抖的手指縮回衣袖里,感到自己此刻心中很不安。
「九皇叔最近氣色不好。」聞人行雲仔細端詳他的面色,對他的情況了然于心,關切道︰「可是憂心雲國那邊的動靜?」
聞人嵐崢搖頭。他不擔心陸航,就陸航那段數壓根不夠蘭傾旖塞牙縫。即使=.==她如今衰弱,但弱的只是身體素質和武力,而不是智慧和反應。
他擔心的是隱藏在暗處的毒蛇。
「顧澹寧現在何處?這次對隴南的騷擾他可有參與?」
「顧家內部也是各種勢力並存,顧澹寧剛繼任家主,還沒來得及對那些勢力進行清洗,如今他專注于顧家內部的清理,騰不出手來摻和這些事。」聞人行雲立即答。
聞人嵐崢心腔緊縮,也沒心思再討論議事,環顧四周,他看看仁親王和聞人行雲,「有什麼事你們商量著辦,回頭把商議結果送到御書房就行,朕先去休息一會兒。」
他腳步匆匆出門,頭也沒回。
聞人行雲呆呆地看著他匆匆忙忙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茫然轉頭看向仁親王,有點想不通什麼事能讓他失態至此。
莫非是……
他心髒跳得飛快,連忙打住自己那可怕的念頭。
想不得,有些事是禁區,絕對踫不得想不得。
現在沒有任何消息傳來,肯定是自己想多了,再說他那位嬸嬸是什麼人?這世上能殺了她的人只怕還沒生出來。
聞人嵐崢匆匆越過回廊,拐彎處正遇到葉瞳匆匆而來。
「怎麼樣?」他臉色微沉。
「顧澹寧的確在顧家。不過……」葉瞳小心翼翼地瞅著他的臉色,欲言又止。
不過培養替身也不是不可能。
未出口的意思,雙方都心知肚明。
聞人嵐崢深吸一口氣,知道再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知道了,你下去吧。」
葉瞳不敢停留匆匆離開。
聞人嵐崢站在原地怔半晌,只覺得心情壓抑,看四周高牆聳立的殿堂樓閣,也覺得陌生起來,不知道該往哪里走。
他有點茫然地走了一陣,四周的內侍宮女紛紛向他行禮,他怔了怔,這才發現自己竟無意識地走到明壽宮。
內心願力指引,他的腳步很忠實地反應出他的心情。
他還有他們共同的血脈,愛情的寄托,他們的希望延續。
這般忐忑彷徨的時候,他希望有個人和他一起分擔,安慰他告訴他是他想多了,然而如今還沒有準確消息,他覺得自己無權這麼自私,將自己的壓力和惶恐轉嫁給年幼的兒子,讓他受這種萬箭穿心之苦。
他看著明壽宮挑起的飛檐一角,難得地陷入猶豫。
「奴婢參見皇上。」女子沉穩的聲音打斷他天馬行空的思維,他四散的思緒被迫收回,整個人都像從雲端突然降落在地,茫茫然有種不真實感,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怎麼是你?太後有什麼吩咐嗎?」。
女官恭恭敬敬地垂下頭,目光只在自己腳下三尺方圓打轉,眼觀鼻鼻觀心,完全不敢看此刻明顯不對勁的帝王一眼,「太後听說皇上來明壽宮,特意派奴婢前來迎接。」
皇帝在明壽宮外打轉不進去的消息傳到太後耳中,太後就算是傻子也知道是怎麼回事,總讓他這麼轉也不是辦法,還不如喊他進去說說話,他再這麼猶豫不決的能把他自己給憋死。
聞人嵐崢點頭,知道自己這反應實在太引人注目,還不如和太後說兩句排解一下也好,好歹那是他親娘。
這三年聞人嵐崢專心整治朝堂,後宮中太後和蘭傾旖把持內廷不斷整肅,里里外外都淘洗過好幾遍,大家都清淨很多,饒是如此,太後仍把所有下人都遣退才說話。
「吉人自有天相,她不會有事的。」即使聞人嵐崢表現得和平時一般無二,他還是看出來他眼底隱藏的那抹焦躁。
聞人嵐崢沉默地坐下,覺得也沒什麼好說的。
想要在某個時間段內做手腳有時候並沒有什麼難度,尤其是軍事力量。比如,邊軍換防時,在規定的時間上耍詐,移防的軍隊提前走,接防的軍隊推遲出發,中間必然會出現短暫的防衛全盤空虛,作為一國之君,他明白要做這種手腳太容易了。
軍人月兌下軍裝就變成盜賊的事,絕對不新鮮。如果沒拿住證據抓個正著,旁人即使知道真相,也無濟于事,更別提討說法算賬了。
所以他才特意派出一萬精兵保護她,免得陸航惡從膽邊生。
任何一個國家,對邊境的安全防備都視為重中之重,他在關口附近城池里設有重兵嚴加防患,也下過密令,一旦發現不對勁立即支援,務必要保護好她。
按理說萬無一失,然而此刻內心的不祥預感,讓他無法自欺欺人。
他深深地閉上眼,只覺內心哀涼如潮水般涌來。
他痛恨自己此時的無能為力。
他現在只能祈求是自己想多。
他端過茶杯想掩飾,然而一口灌下才發現茶水早已涼透。
放下茶杯,他覺得這樣的等待實在太煎熬,懶得再等起身就往外走。
「你去哪?」
「派人打探消息。」
……
長劍穿身而過,後背貫前胸,傷口巨大鮮血淋灕。
冰冷的劍身很快被滾燙的鮮血捂熱,但她還是感覺到冷。
血管被割裂,鮮血流動的聲音听起來格外的迅疾有力,那些血液像開閘的洪水,近乎歡快地流出身體,還沒滴落到地上,已被凜冽的寒風吹得冰雪般冷。
像她這前半截美麗無憂,後半截孤寂蒼冷的人生。
鮮血滴落的聲音她听見過很多次,但這次是她自己的。
她凝聚起全身僅余的力氣,惡狠狠一記肘拳搗向身後,同時決然不顧涔涔流血的傷口,猛的回身,袖中薄刀飛擲而出,明亮如仇人厲眼。
嗤一聲血花四濺,她在十月寒風中迎著天外雲朵微笑,似要找到讓漂移的靈魂停靠的家園。
她的目光落在雲天之外,極西方向,眼神很遠。
無人知道她內心在想什麼。
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就要結束,但她不後悔。
一生來過,愛過,哭過,笑過,遇見過,經歷過。
她半生跌宕起伏,享過福,吃過苦,遇到過這世間最優秀的男女,見識過最美麗的傳奇,看過他們的故事,唱過自己的歌謠。
她一直都是多余的存在,無論是對家族還是對愛人。這個世界上本來就不該有她的存在,她一直沒有為他們做過什麼,如今能以此殘軀做完這件事,換來家族半生長安百年繁華,她覺得已無憾。
這樣,已很好。
足夠。
她努力轉頭,看向玉京方向。
死去的人長眠地下化為塵土,但活著的人還要在這大地上掙扎拖曳著如山之重寂寥前行。
不要悲傷,不要難過,也不要責怪怨恨任何人,一切都是命,是她自己的心甘情願的選擇。
請你們原諒我的自私,我不要這紅塵顛倒反復來去,我不要這人生漫漫長路始終一人寂寥獨行,我不要永遠都追逐著自己得不到的那些美麗。
我不想再沉默退讓,我不想中途放棄。
所以我選擇去爭。
用命。
這一次,他會記住我。
永遠。
我知道,我會成功。
她的呼吸漸漸輕弱,淡淡涼涼的,如陽光下的霜花,她的意識如雲朵般飄遠,飄在十丈寂寥軟紅,三千里繁華落盡,如游絲軟絮飄過她眼前,她恍惚間似看見當年,蓮池里深碧淺紅,少年俯下的眉目如畫,清冷的目光籠罩少女一生芳華。
蓮池里芙蕖灼灼,映亮她頰邊胭脂色。
她邂逅美麗的開頭,卻沒有算到並不美麗的結尾。
那年盛夏蓮池的幽香,終究只浸潤她一個人的夢。
相逢是一場劫數,既如此,不妨拿命來贖。
以後起風時你記得自己加衣,下雨時你記得自己撐傘,閑暇時光四處走走,看看四海風物,即使再沒有可以入你心的風景,多看看其他風景,即使無法看淡,也可以讓自己不那麼寂寞。
而她,孑然一身走向不歸路,在屬于她的彼岸那端獨守她一個人的風景。
她終于可以求得心安。
流浪漂泊的靈魂,會返回她夢寐以求的家園,她求得心靈的解月兌,從此再也不用茫茫追逐,受求而不得之苦。
她信他會永遠記住她,在心靈最深處最不可觸踫的角落,永不忘卻永不相負。
別了,我的愛。
來年平水崖的雪覆滿來時路,她回眸已望不到歸途。
她感到自己的身體變得輕盈,思緒漸漸緩慢,直到停滯不動。
天色放晴,雲外有輕柔的呼聲一聲聲喚著她,唱著不如歸去。
一生中最後看見的,是天邊亮光一閃如月光,映亮她的眼眸。
她安詳地閉上眼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