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來自邊境的快報送到明壽宮聞人嵐崢手中。
他仔仔細細將那封密報看了三遍,一字一句細細研讀,眼神冰冷,像眼中要飛出刀子,將那封密報剜成渣。
「怎麼?」太後看他臉色極差,不由關切地問。
「她出事了。」
他臉色陰沉,驀然一句話,極冷極沉,如冰刀劃破裂帛,打破此刻的沉寂。
太後頓時忘記自己要說什麼,她震驚地瞪大眼眸,望著神情平靜的聞人嵐崢。
「她出事了。」他語氣清清淡淡,听不出任何哀傷之類的情緒,卻讓人覺得墮入深淵身陷永夜。
直到此刻,他臉上才露出一抹淒冷的笑意,沉涼哀傷,恍若雪覆滿青青草原,瞬間生機全無。
那樣的神情,讓人覺得即使是一場撕心裂肺的哭泣,也不比這默然的沉重,無言的哀涼。
太後怔怔地看著他,突然無法開口。
她想問,她死了嗎?然而她問不出口。
哪怕不喜歡,她也知道她的存在對兒子來說具有怎樣的意義。
她不希望她出事。
「雲博密報,她在兩國交界處的山坡上遇到襲擊,大批蒙面殺手追殺,武器完備,行動迅速,下手十分狠辣。他們寡不敵眾,向嘉水關求援未果,一萬精兵存活者不足一半。那些人沒留下任何標記線索,也無法判斷來自何方。」
很簡單的回報,寥寥數語,透露出的意思卻很多。
比如,這些人從哪里來的?
一萬精兵面對他們都不佔人數優勢,這樣大規模的武裝團體,無論在哪里都不可能不引起當地官府的注意,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那麼敏感的地區還沒有任何回報?
還比如,雲國那邊說好的迎駕軍隊呢?司徒畫衣為何沒能在預定時間趕到?
再比如,向嘉水關守軍求援,他們為什麼會沒有動靜?
他的手指捏緊,那張薄薄的宣紙承受不住他的指力,發出簌簌的聲響,卻不抵他指骨咯咯直響的聲音人。
「嵐崢……」太後膽戰心驚地看著他,擔心地喚他。
聞人嵐崢驀然回頭,眼神森冷如月色流刃,像燃燒在黃泉彼岸的曼珠沙華,散發著濃濃的殺氣和死氣,無意觸上那眼神的人,都覺得自己像是被目光的鎖鏈捆住了靈魂,放在地獄之火上焚燒成灰。
雖只一剎,但太後確定自己沒看錯。即使知道這樣的黑暗殺氣不是針對自己,她還是感到一陣心悸。
上次看見他這樣的眼神,還是九年前老三死時,然後……就是那段充斥著決裂、復仇、野心、陰謀、殺戮、鮮血,無盡沉浮的黑暗歲月。
她激靈靈地直打冷戰。
從那樣驚悚的回憶中抽身而出,需要勇氣和力度。
她不敢再說話,也不敢打擾他的思緒,只提心吊膽地盯著他,生怕他因悲痛過度做出什麼過激的事。
然而她猜錯了。
聞人嵐崢沒有動,甚至他臉上連表情都沒有,整個人都是靜的,靜得像雲端俯視凡間的神。
遙遠,森冷,逼迫,而殺氣微微。
他盯緊底下前來匯報的侍衛,眼見對方冷汗涔涔全身微抖,恐怕不用他開口都能因緊張過度暈過去。他深吸氣,告訴自己要冷靜。
「尸體呢?」
「沒……沒有。」侍衛結結巴巴地答,此時想死的心都有了。「雲將軍說,娘娘的遺體被一伙身份不明的人搶走,他們怎麼追趕也追不上……」
「……滾!」他終于還是沒忍住發了火。
侍衛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下。
「葉瞳。」眼見侍衛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他神色漠然,冷冷喚。
「在!」
「聯系帝師。」他沉默一瞬,淡淡吩咐。「我要他們所知道的一切。」他想了想,補充。「用騰龍密令。」
葉瞳怔住,半晌才冷汗滴滴地答︰「是。」
正殿里很快恢復安靜,聞人嵐崢已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目光不要往那封密報上落,然而他還是忍不住看過去。
明知道密報字字剜心,他依然拿過來仔細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始終難以置信她會死,她怎麼會舍得死?她就不怕她死了他把她忘得一干二淨?那女人性格霸道醋勁大,連死都想和他綁在一起拉他陪葬,怎麼會舍得一個人離開?
她又怎麼會舍得在臨死前一句話都不和他說?
以她的性子,不是應該用一句話套住他一生,讓她即使死後也永遠是他心中唯一無可替代,讓他無論生死都為她苦守一生嗎?
就算她舍得他,她難道舍得下兒子?她就不怕他另娶,讓兒子有後娘就有後爹?她就不怕將來兒子孤零零穿著蘆花襖子的時候怨恨她這個狠心的母親?
他將那份密報仔仔細細看完,一言不發地扔進火盆中。
「既明,你進來。」他淡淡吩咐。
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聞人既明全身一顫,磨磨蹭蹭地從藏身的柱子後走出來。
太後驚得頭皮發麻,指著那個小小的人兒,連話都說不齊全︰「你……你怎麼在這里?」
她惶惶然去看聞人嵐崢的神情,不知道該怎麼辦。她不知道這孩子听見過多少,本能地想起身去帶走他,心里卻又知道這做法多余而可笑,難得地怔在那里不知道做什麼好。
她維持著半傾身將起未起的古怪姿勢,看兒子,又去看孫子,不知道自己該進還是該退。
聞人既明忽然抬頭看向她。
他的眼楮大大的,襯著精致的小臉惹人憐愛,換做平時太後一定會寵溺地將他抱在膝邊誘哄,可是此刻看著他明顯酷似那女子的眼楮,她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仿佛一根根刺梗在喉頭,吞咽嘔吐皆是折磨,唯有保持緘默等待良醫。
可是這世上身體的病痛可以輕易祛除,心上的創口又該怎麼縫合彌補?這個小小的孩子,他听到了多少,听懂了多少,太後不敢猜也不敢問,她避開了聞人既明的視線,帶著無可奈何。
這個小小的孩子,第一次露出這種成人般鋒利的眼神,一眼看去,竟帶幾分殺氣。
那樣懵懂的哀傷,故作鎮定的堅強,讓人既心疼又無措,比成年人撕心裂肺的哭泣更刺痛旁觀者的心腸。
太後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看不出這孩子心中所想。
是他成長得太快,還是他的母親教得太好?她不知道,可無論是哪種,此時的太後只能疲倦地揉著眉心避開他的注視,不願再置喙一詞。
那雙和他母親酷似的眼眸凝視她時,她突然想起六年前第一次見到那女子時的場景,淡定沉靜,波瀾不驚,面對艱難困苦也堅持自我巋然穩定。
當年那女子的底氣來自于自身的強絕實力,可如今這孩子呢?他還那麼小,過得那麼順遂,不懂這人間悲苦,不曾經歷那些陰冷黑暗傾軋爭奪,不曾體驗過離別的痛,他又能承受多少?
又是誰,教給他這樣超乎年齡的冷靜淡定?給他這樣幾乎是與生俱來的驕傲睥睨,這樣理所當然的俯視,這樣天經地義理直氣壯的高人一等?
明知不該,她還是在此刻將他和印象中的那驕傲不屈的女子重合,心里不知何處,隱秘地動了一下,如被針扎中。
莫非這世上真的有根植于血脈的尊貴,一脈相傳,永不抹殺?
血緣,有時候真的是個強大的東西。
聞人既明抿著唇,他看出祖母冷冰冰的拒絕,卻並不明白原因。那些隱秘的談話,他其實並沒有完全懂,可是卻感覺離自己那麼近,好像小小心房里的顫抖都因為那些字句的停頓而劇烈。
他只能望著高大的父親,就像尋求安慰的幼獸,目光極亮,內心惶惶不安卻又不知為何。
「父皇?」
聞人嵐崢看著兒子稚女敕的眉眼,不知道是欣慰多一點還是心疼多一點。也許真的是母子天性,不然為什麼年幼的兒子會露出這樣不安怯懦的表情?
傾旖,你看見了嗎?你會舍得讓既明受這番苦楚嗎?
「既明。」聞人嵐崢啞著嗓子,盡量讓自己的表情和平時並無二致,溫和但是又不容拒絕地道︰「並沒有發生什麼,你先回去,這幾日好好溫書。」
小小的孩子瞪大眼楮,似乎不可置信,又似乎在拼命壓抑著淚水,可他的脊背依舊挺得筆直,就像被千萬次教導過的那樣。
聞人嵐崢感覺心里被號鐘重重撞擊過一樣,千萬個借口此刻只余心疼。
他有什麼理由瞞著彼此的孩子?他怕再也見不到她,怕人生永缺一角,怕這漫漫寂寥人生再難以看到那盞照亮前路的心燈。
那麼既明,是不是更害怕?
聞人嵐崢走到他面前,蹲下來直視他的眼楮,似承諾似盟誓︰「你母親最近很忙,這段時間不能陪著你,但是既明,你已經長大了,你知道嗎?」。
父子倆面對面看進對方的眼眸深處,一個眼眸深沉如夜,一個眼楮清澈如水。一個決然堅執,一個還充斥著對未知前途的茫然和他這個年紀的孩子遇到大事時會正常流露的不安。那樣的不安雖極力隱藏,卻還是被人收入眼底,隨後又因這努力的隱藏,變得讓人心疼。
聞人嵐崢心里默默嘆口氣,將自己的孩子擁入懷里,溫柔地撫模他的發頂和脊背,帶著安心的氣息。「別怕,父皇會陪著你。」
他听懂了父親的意思,終于忍不住伸手抱著父親,淚水卻一點一點地打濕父親的衣襟。
他一直被教導得堅強獨立,可是此刻面對未知的恐懼,他覺得自己那麼渺小,那麼無助。他很害怕,卻一直不敢往深處去想自己害怕什麼。
年輕的帝王默默抱緊懷中的孩子,抬頭,目光寂寥,如浮雲,掠過青天。
「傳令禮部,封後大典暫時取消,太子冊封典禮照常進行。告訴沈瑜,朕不想听見任何不該出現的聲音。」
「傳令蘭台宮,命羲和長公主夫婦攜女兒回含辰宮長居。」
「太子年紀尚幼,暫居龍泉宮,由朕親自教導。」
「封閉關口,民間不許再和雲國有所來往。發國書給陸航,這件事他最好給朕一個合理的解釋,不然大家就在戰場上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