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三月中旬到六月初,雲國一直陷于水深火熱中,宋汝鵬沿著當年平康王造反攻打京城的路線如法炮制,和朝廷大軍對峙在白江邊。
紛擾的內戰並沒有影響到邊境士兵的生活,至少在北粵關,並沒有因為多災多難的西北軍情而產生不安定因素,甚至還彌漫著幾分喜氣。
女帥平安生下一子,母子平安,全城百姓沾染喜氣,也都像過年一樣歡喜。
司徒畫衣治軍有方,深受士兵和百姓愛戴,即使如今內戰進行得如火如荼,她治理下的北粵關依然有條不紊地維持秩序按部就班,和平時沒什麼兩樣,似乎那些烽火硝煙不存在一般。
只是士兵們總在值守的深夜,巡邏的間歇里,或者休息時各種空閑時間里,和同袍們討論著雲國自平康之亂後一日不如一日的狀況,並將復雜的目光投向大陸之西,討論著那塊國土的主人可能會有的舉動。
這樣的討論不僅充斥在北粵關,整個雲國,甚至整個天下,都充斥著這樣的討論。
而城中心的司徒府,也不例外。
「宋汝鵬果然還是按捺不住,野心膨脹後就很難停止,何況他還被聞人嵐崢盯上,這下恐怕要被利用到連渣渣都不剩。」司徒畫衣隨手扔開手中書信,聲音壓得很低,揮手示意女乃娘抱走剛吃飽睡著的小孩子,眉宇間的輕松已褪去,換成微微嘲諷。「可笑他還真以為可以圓皇帝夢?也不想想聞人嵐崢會不會答應。就算不提利益沖突,就憑他曾經打過小妖的主意,聞人嵐崢估計也不會放過他。」
慕忘笑而不語。
「陸航現在應該急了吧!」司徒畫衣人雖遠離燕都,對燕都的局勢卻了如指掌,當然這也有賴于身邊人的幫助。
「歷史似乎又重演,當年的平康王換成如今的宋汝鵬,可惜啊,他這回沒有那麼好的運氣,有個實力強絕的赫連若水幫他穩定皇位了。」她笑意譏誚,眼底嘲弄深深,「他以為他誰?他找我我就要去?憑什麼?去了又干什麼?讓他卸磨殺驢弄死我嗎?這樣的傻事我就算瘋了也不會干!」
她連月子都還沒出,陸航也真好意思。
「可你總要做個姿態,不然傳出去理虧對你的名聲不好,也陸航提供光明正大的借口治你的罪。」慕忘對目前這種死拖著的局勢也挺無奈的,還不如聞人嵐崢趕緊打進來快刀斬亂麻。
司徒畫衣沉默。
陸航三番五次催促她回京勤王,她自己肯定不能動,但也必須有所表示,回去的將領身份還不能低。
她的目光落在牆上的輿圖上,思索片刻,淡淡道︰「問問哥哥願不願意回去,讓他尋個好地方,咱們半途停步不走就行。」
她不抗命,她只出老千。反正她的確有派兵回去,但地理環境限制不能走可怪不到她。好名聲她是賺到了,其他的就不在她的關心範圍里了。
慕忘心里松口氣,知道這件事算是決定了。
不用問,司徒凌源肯定會答應的,又不是真要回燕都,做做樣子而已,最多跑點路,為什麼不去?
五月,陸航連發十二道金牌調清羽軍回燕都支援朝廷大軍平叛,奈何北粵關本身的戰事吃緊,衛國鐵騎蠢蠢欲動,就等著司徒畫衣離開好趁機入侵,加上司徒畫衣本人的身體狀況不允許,委派其兄長司徒凌源帶領部分軍隊抄近路從茶木大峽谷渡飛廬橋趕回燕都。
不料夏季氣候濕熱,一連數日天降暴雨難以前行,更加導致山體傾塌阻斷去路,連飛廬橋都被沖毀,軍隊被困在峽谷間再難前進一步,不得已之下只好繞遠路而行,抵達燕都的時間將不得不向後延遲。
燕都厲兵秣馬,朝廷也在加重賦稅徭役不斷征兵納糧拉壯丁,民間怨氣日重,朝野不寧。
因今年春夏季節多雨,接連數日的暴雨沖毀莊稼,今年糧食收成不如往年,但朝廷為供應戰爭需要,不斷地征兵納糧,連素來富饒的湖州都怨聲載道。而如譚郡這等貧瘠地區的百姓更是叫苦連天。
歷來越是自然環境惡劣的地方,民風越發剽悍桀驁,靠近唐古拉山脈的譚郡也是如此。
六月中旬,官府不斷催逼征糧,態度惡劣,衙役兵丁沖入百姓家中,將僅余的種子糧搶走。其中一名士兵在和一戶老夫妻的拉扯中失手殺死老夫妻及其獨子,打落油燈導致走水燒毀附近屋舍。
因茅草屋易燃,火燒得很猛烈,遠處也清晰可見,但附近人家不多,傷亡人數也不算多,然而官府和百姓的沖突卻一發不可收拾。
大批被激怒的百姓拿著各種簡單甚至粗陋的武器殺人。那些用來鋤地的釘耙鋤頭,這次砸在血肉之軀上,憤怒的百姓奪走士兵的武器,殺死意圖阻攔的士兵,將這支征糧軍隊全部殺光。
暴亂一旦發生就很難平復,情緒激動的人是沒什麼理智可言的,壓抑的憤怒爆發,造成的破壞和打擊足以讓人震驚。
大批百姓扛著還沾有征糧兵鮮血的各種武器沖擊官府,闖進府衙大門,沖翻警戒隊伍,打死阻攔他們的兵丁,踩死結成人牆的衙役們,佔據整個官衙。
譚郡的官員們一次次試圖收束隊伍進行彈壓,然而幾千人的隊伍,又被分散,完全沒辦法抵抗數萬百姓,何況也有不少兵丁受到震撼不願意動手悄悄躲開,而整個譚郡的百姓,正在源源不斷地舉著各種武器從四面八方趕來。
暴亂的百姓沖上城樓,撞開城門,搬起石頭砸死城頭的士兵,將他們的血肉踩在腳底。
高掛城頭的王旗被百姓們紛亂的腳步踩成碎布,沾滿泥濘鮮血**內髒碎片,變成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垃圾。
壓迫已久,終有反抗一日。
這場暴動起于譚郡,卻並沒有終于譚郡。
短短的一個月內,在有心人的暗中操作煽動安排下,百姓的怒火被輕易點燃,起義從譚郡向四面八方蔓延,如毒浪注入雲國大地的骨骼經脈,從邊境一路向內陸推進,民怨沸騰,卷過遼闊疆域。
狼煙、血火、戰馬、長刀……血與火燃燒在大地上,滄海翻涌,血染荒原。
雲國,大亂。
消息傳開,嗅覺靈敏的政治家們都從中嗅出不同尋常的意味——看來雲國要變天了,各國的局勢說不準又要重新洗牌。
密報落在各國掌權者的桌頭,五國高層集體驚動,在各種浮動的人心中沉默,觀望著雲國的結局,考慮該如何想辦法去趁火打劫分杯羹,又該如何從中為自己謀奪福利,更在觀望著黎國的動靜。
而聞人嵐崢,也的確沒有讓那些忌憚他揣測他動作的人失望。
等待至今,總算等到這成熟的時機,他自然不會猶豫。
六月下旬,聞人嵐崢以長寧皇後遇襲時求援嘉水關,守軍袖手旁觀為由,向陸氏皇族興問罪之師,以為皇後報仇為名,引兵四十萬,攜太子御駕親征。以護國大將軍連玨為主將先鋒,忠武將軍鄭行天及其四子跟隨左右,再加上一個堪稱足智多謀、詭變莫測的沈瑜,提馬雲國嘉水關下,誓師北伐。
人人震驚回首,看向陸地之西的這片土地,目光里各種不安。
當日,晴空萬里,原野蒼翠,獵獵塞上風中,四十萬男兒靜默無聲,四十萬雙眼楮親眼見到帝國的主人,于夏日清風中,黑袍金甲,單騎絕塵,城池巍然,陽光燦爛如碎金。他縱馬緩步而來,烏亮的眼眸緩緩掠過滿地大軍,所有人都覺得自己像被巨大的冰球碾壓而過。天邊太陽灼亮,在他身後揚起如披風,瓖嵌四射的金光。
年輕帝王神色淡漠而睥睨,如沉在水里的無影劍般波瀾不驚,他策馬而來,像在雪地埋藏千年的古劍橫在軍隊中央,雪亮而殺氣逼人的劍鋒刮痛觀者的眼楮。
眾人屏住呼吸,看他直馳兩國分界線,駐馬,昂首,纏金絲黑色長鞭迎風晃開亮麗的弧影,毫不猶豫地落下,清脆的一聲,硬生生甩裂了佇立多年,分隔兩國的堅硬的岩石界碑。
內心情緒激烈如火焰燃燒的黎國帝王朗然長笑,聲線清冷,風雷涌動。
笑聲中,鋒銳兵戈,激蕩殺氣,拔地而起。
風雷挾裹著他淡漠冷傲的宣言,穿越廣袤大地,響遍五國天空。
「兒郎們,踏平這個國家,讓這疆域萬里從此任我們放歌縱馬。」
清淡語氣,卻透出濃濃的鐵血硝煙氣息,沉沉風雲自蒼穹壓下,諸國凜然回首,油然生畏。
長刀向天,兵甲映日,巍巍大軍以山岳壓頂沉雄如虹的氣勢,剖開雲國沉靜已久如今卻風起雲涌的土地,刀下血色彌漫狼煙四起,爭霸的烈焰燃燒在九州大地,踏血的步伐不斷向前。
晏傾九年,夏,血火淬煉,王座焚煙。高崗上男子駐馬遠望河山,目光深深,思緒悠悠,看這天下在指間翻覆如流沙,看這萬里疆域納入治下,看這玉闕金宮變成水月鏡花。
無人听見,他心里一聲淡淡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