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七,燕都破。
聞人嵐崢長期圍城和不遺余力地挑撥離間發揮作用,城中軍民官員們的斗志被不斷瓦解,在信念被腐蝕和日漸嚴重的饑餓寒冷的威脅下,在暗探的里應外合下,在軍隊的高壓下,城中人心不穩,終于發生兵變和民變,初七深夜里燕都徹夜不寧,三更時分,士兵們放下吊橋打開城門,迎接大軍入城,城中士兵們為表誠意,連武器都沒帶。
聞人嵐崢不費一兵一卒達成戰略目的,保存實力,也降低燕都百姓的敵對情緒,選擇的破城方式比直接打進城更能讓陸氏皇族搞到什麼叫窮途末路的絕望。
人心向背,勢不可擋。
進城的大軍紀律嚴明,不殺俘虜不擄掠民財不驚擾百姓,目標明確,直奔皇宮和宋汝鵬殘部的駐地。
火把流動的光芒映亮整個燕都的天空,整座城都在馬蹄聲中顫栗,火光匯聚的方向明確,向著這座古城的中心蔓延而去。
陸航和宋汝鵬為達成平衡,將宋汝鵬軍隊用來拱衛皇城,而宋汝鵬本人住進皇宮,不料這樣的安排如今正好給了聞人嵐崢將他們一網打盡的機會,連兵力都不用分散。
當夜,整個燕都都沒人睡得著。
百姓官員們躲在各自的家中,透過窗戶看那些衣甲鮮明的士兵,拿槍執劍,沖進各家的官署府邸,封鎖道路,全城戒嚴,將整個燕都都納入黎國大軍的掌控,不許任何人出入城中。
而更多的士兵,沖向皇宮方向。
陸航和宋汝鵬殘余的軍隊,和入城的黎國合軍,展開最後的戰斗。一夜激戰之後,宮門廣場上落下尸體無數,鮮血將漢白玉地面染紅。
轟然聲響中,巨大的宮門緩緩開啟,遙遠而明亮的光芒在門後展現,宛若另一個天地。
眾人回首,就見到深紅宮門如巨扇般拉開,門後燈火通明,美得妖異,宛若死亡前的最後一場盛宴,最後一次輝煌明亮。
不堪忍受陸航越發暴虐濫殺無辜脾氣的宮人,偷開宮門。
雲國皇宮,破。
遙遠的天際,一抹淡白天光隱隱閃現。
宮門大開,長驅直入。
騎兵怒馬如龍,卷起火把明亮的紅光。
大隊士兵肆無忌憚地縱馬直入這座雲國曾最神聖不可侵犯的宮城,往日文官下轎武將下馬的皇宮通道里,如今響起急促響亮的馬蹄聲和大批的刀劍踫撞聲。
原本陸航還打算效仿當年赫連若水對付平康王的招數來對付聞人嵐崢,以宮城為戰場,和黎國合軍展開巷戰。
可惜他本來就在威信號召力影響力控制力指揮水平等各方面都不如赫連若水,又被聞人嵐崢釜底抽薪的一招整得名聲爛大街,軍心已散,民心生變,連官員們對他都沒多少好感,他縱然心有不甘,也無力回天。
甲冑鮮明的士兵們沖進皇宮,和僅余的為數不多的侍衛們展開戰斗,無論是人數還是士氣戰斗力實戰經驗,這些侍衛都不是黎國這些身經百戰的精兵的對手,然而垂死掙扎的哀兵的確不容小看,雖然黎國合軍遠佔優勢,也不能在剛打照面時就將他們消滅。
蔓延的鮮血和泥漿肉屑內髒碎片將地面染成斑駁的色彩,沾在士兵的軍靴上,踩過燦爛的茶花,入目處一片斑駁。
淡白晨曦光暈里,金甲素衣的年輕帝王牽著穿小號戎裝的兒子的手緩步而來,披一身明亮華彩的朝霞。
他腳步從容穩定,踩過滿地的血腥,神態平靜,面容淡定,晨曦中緩緩走來的身影干淨遙遠如雲端明珠,看起來特別精致明潤,看一眼就覺得目光清亮如水洗。
在這樣血腥肅殺的場景看見他,便覺得特別顯眼,那樣的顯眼又沒有絲毫不和諧的地方。
有種人氣質太盛,出現後就足夠壓下周圍的一切,在他面前,外物已成為浮雲,完全是碾壓般的存在。
他烏發堆墨,肌膚如玉,月白衣襟在淡白晨光中幽光微閃,他步態緩慢,即使行走在滿地污濁血腥中,也如漫步雲端,容色傾城,目光清冷,那雙靜若明淵的烏黑眸子淡淡一掠,所有人都覺得心頭微涼。
太極殿已近在眼前。
闊大的紅門一開到底,九天之上晨曦光艷,一線紅光如火團,在他身後猛然躍開,他周身便如披上霓虹大氅,瓖嵌著四射的金光。
他漫步而來,四周的軍隊已無聲退開。
大殿上,陸航已被士兵按倒在階下無法動彈,他披發覆面形容狼狽,雖努力保持威嚴,但還是看得出頹廢衰弱,鬢邊已有顯眼的白發。
聞人嵐崢緩緩在他面前站定,面無表情,像對待垃圾堆里的流浪狗一樣,連看一眼都嫌髒。
他環顧四周,問離他最近的士兵,「宋汝鵬呢?」
士兵連忙答︰「在混戰中身中數刀,已經死了。」
他神情有點遺憾,但想想陸航還在也沒虧,就不計較那麼多了。
他覺得自己還是挺有興趣和陸航談談人生和理想的。
陸航努力揚起頭意圖看清他的容顏,似乎篤定只要自己記住他的樣子,以後還有機會報仇一樣。
曾經,他和他擁有同等的地位,各自統治著兩個實力相當的國家,享無盡榮光世人跪拜,在各自的雲端上俯瞰腳下的土地。
如今,他依然還在他的雲端,他卻跪伏在他腳下,被他用看垃圾一樣的輕蔑目光掠過,跌入他腳下的塵埃。
陸航頓時覺得屈辱感如怒潮海嘯般瘋狂涌來,全身都像有烈火焚燒,若非現在動不了,他肯定立即撲上去,哪怕用牙齒咬,也要咬死他。饒是如此,他也在竭盡全力不斷掙扎,也不知道他哪里來的那麼大的力氣,竟然真的掙月兌他身後士兵的鉗制,以一種瘋虎撲食又毫無章法的洶洶氣勢惡狠狠沖向聞人嵐崢,帶著一往無前同歸于盡的凶狠。
聞人嵐崢眼尾都沒掃他一眼,虛虛拂了拂衣袖,像撢灰塵一樣輕描淡寫。
一股大力涌出,將陸航撞出去老遠,砰地一聲撞在柱子上摔落在地。
士兵慌忙請罪,上前將陸航重新制住,用力極狠,確保他連再動一根手指的機會都沒有。
「很不甘心?」聞人嵐崢一改近年的冷淡,微微含笑俯視欣賞他的狼狽。
陸航不答,只用惡狠狠的目光問候他,如果眼神能殺人,想必聞人嵐崢已被挫骨揚灰一萬次。
「不甘心是對的,換做我是你,也不甘心啊!」聞人嵐崢的笑容充滿惡意的嘲弄,像在逗弄自己的獵物,眼神極冷。「其實我還真該感謝你為我黎國吞並雲國做出的貢獻,放心,看在你立下的這些‘功勞’上,我會給你留個全尸。」
陸航掙扎得更劇烈。「你不就是靠著赫連若水的名頭才能這麼輕易地打進燕都嗎?她以為這樣就可以坐穩黎國皇後的寶座?可惜,她到死都沒能登上後位,留下的一切,也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真是個賤人!她……」
一聲悶響打斷他的話語,按住他的士兵給了他狠狠一記耳光。
聞人嵐崢神情陰冷,「我不會親手打你,因為你沒那資格讓我抬舉你。」
他清清淡淡的一句將陸航貶至塵埃,淡漠道︰「我說感謝你是真的,若非你一再逼迫,她也不會轉而幫我,更不會有今天。如此,多謝成全。」
「你……」陸航恨極。
「天底下再沒有比你更蠢更會自掘墳墓的。很不甘心是嗎?我想你現在肯定覺得所有人都背叛你和你作對。你這種人,無論發生什麼,錯的永遠是別人,永遠是別人對不起你,而你永遠都是沒錯的。我成全你,讓你做個明白鬼,就當是報答你對我的幫助。」他目光投向雲天之外,眼神悠悠盈盈于一片蒙昧中,渺遠如隔煙雲。瞟一眼神色猙獰如厲鬼的陸航,他笑得殘酷而陰狠。
「你心心念念想殺她,身世不過是部分原因,最主要的還是因為你怕她對你的地位造成威脅,即使她遠嫁你仍不放心。可是你卻不知道,她師從世外名門,是門中嫡系子弟,而世外名門的弟子,從來都不許染指皇位,若有違犯這條門規的,必然會受到門中追殺,禍及家族和後代。所以,她完全不可能——謀、反、篡、位!」
他一字一句,說得極慢,最後四個字更是從齒縫里硬生生擠出來,那樣森然的語氣陰冷的眼神,換個人面對肯定會做噩夢。
陸航震驚地瞪大眼楮,兩眼翻白,全身抽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做過這麼多,惹來強敵,留下隱患,驅逐重臣,甚至賠上整個國家,以為有所值,最後才知道……原來這一切都是多此一舉!
他不僅自毀長城,還白白付出那麼多代價!
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蠢更虧本的舉動!
什麼「賠了夫人又折兵「,「偷雞不成蝕把米」都不夠形容他的蠢!
如果當年他沒有疑心赫連若水迫使她遠嫁,就不會有後來的一切,司徒畫衣、鐘毓晟這一批人就不會離心離德與他疏遠,就不會引起大臣們的不安讓他們寒心,也不會引起赫連一族的反叛,更不會引來百姓不滿激起民怨……那麼就不會有如今的一切!
有司徒畫衣和赫連若水在,他聞人嵐崢別說想打進燕都,想踏進嘉水關都難!
甚至自己有赫連若水的輔佐,想再進一步干掉聞人嵐崢並從黎國撈好處都不是沒可能!
可是這一切都被他自己毀了!
他自損根基,自己把自己的命脈交給別人!
他和別人決斗時將自己手中的兵器交到別人手上,交出去時還是將刃尖對準自己的心髒,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傻的舉動嗎?人家不捅死他都對不起他這一番好意!
他恨極,嘔血!
一片寂靜。
听聞這絕密隱情的寂靜。
更是見到陸航被這段話生生氣得吐血的寂靜。
鬧上這麼一出,即使有些雲國人還心懷不甘,也得被壓下氣勢抬不起頭,以後想再和聞人嵐崢作對,也就難了。
所有人都默默垂眸,在心里,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清楚地知道。
雲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