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從頭頂的狹小天窗探入,照亮底下的階梯,再被黑暗遮沒,森然白骨色直延地底,看一眼也覺得鬼氣森森,錯覺這是通往地獄的道路。
劇烈的搖撼聲還在回響,陸航的情緒的確很激動。
聞人嵐崢微微冷笑一聲,打了個誰也不要跟來的手勢,緩緩下階。
地牢里永遠彌漫著陰森腐臭的血腥氣,那些氣息很難分辨清楚,卻讓人聯想到所有腐爛作嘔血腥惡心的東西。
他听著回蕩在通道中的空洞聲音,覺得心里也空落落的。
空氣里的味道很不好聞,他很不喜歡積攢多年的陰冷腐朽氣息,想起她當年主管刑部,有沒有討厭這些?
他難得的想起不著調的事,直到烈火般的目光投來,他才恍然驚覺到了。
地牢里,那個雖竭力維持尊嚴卻仍顯得頹敗落魄的男人抬起頭&}.{},怔怔地看著拾階而下的聞人嵐崢。
剎那他的眼里燃起熊熊烈焰——這樣的聞人嵐崢,這樣尊榮華貴,俯視眾生的聞人嵐崢,對比如今滿目塵埃低賤如泥的自己,那種不平衡感和恨意騰騰燒上來,讓他恨不得將眼前的一切通通毀滅。
然而當那沒有任何感情漠然到不似人類的目光掠過來時,他不禁暗暗打冷戰,什麼勇氣都沒有了。
原本視死如歸的勇氣,被對方一個簡單的眼神壓成渣。
他忽然認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他是真的喜歡赫連若水。
他和赫連若水的事傳遍天下,他不可能沒耳聞,然而他從來沒放在心上——上位者予取予求,女人不過是隔夜的衣服,這個沒有了換下一個,沒什麼不同。聞人嵐崢待赫連若水的所謂情深,不過是因為物有所值拉攏收買,但如今他知道自己錯了。
錯得離譜!
也正因如此,他對自己的下場感到無比擔憂。
他的手指緊緊抓住兒臂粗的鐵欄,盯著聞人嵐崢的目光陰晴不定。
聞人嵐崢卻沒心思和他死耗,他居高臨下看他。「听說你自從被關在這就一直鬧個不停?你想找死?」
陸航慢慢抬起頭,滿臉怨毒。
「我不甘心。」他狠狠揪緊地上的稻草,惡狠狠道︰「憑什麼所有事都要我承擔?憑什麼最後受傷的都是我?我不敢睡,怕被暗殺,我不想死得悄無聲息……」
聞人嵐崢深表理解地看他,眼神出奇的平靜,「那朕成全你,死得轟轟烈烈的怎麼樣?押往午門凌遲處死?」
陸航全身一震,仰頭看他,聞人嵐崢淡定看他,可誰也看得出來他的認真。
他微微打寒戰。
剛才聞人嵐崢進來的瞬間,他心里轉過無數個念頭,想求饒想怒斥想裝死騙他靠近再趁機挾持他,然而都被他放棄。
他看見聞人嵐崢的那一刻,就知道什麼手段都沒用,他對自己的幾乎是刻骨銘心,在這樣的生死大敵面前,耍手段只會讓自己死得更快。
或許唯一能做的就是選擇自己的死法。
他忽然笑起來,「不是所有人都受到懲罰的,還有人手上沾著赫連若水的血,你忍心放過他們,讓赫連若水死不瞑目?」
「不忍心。」聞人嵐崢淡淡答︰「朕知道你想說什麼,你無非就是想說三年前嘉水關下的事,還有他人手筆。那人是顧澹寧吧!」他沒有笑意地笑了笑,眼神森冷如承載月光的刀刃,「不用你說朕都能猜到,就你這點能力,想殺她?再修煉十年都不可能!」
陸航突然開始猛烈咳嗽。
聞人嵐崢像看路邊流浪漢死尸一樣看他一眼,若有所思地看看女牢方向。
三年前雖說常佳敏替死,蘭傾旖安然無恙,但依然疑點重重。
首先他們要模準常佳敏的行走路線和時間,這點似易實難。即使可以守株待兔,在嘉水關下等她,可陸航給軍隊換防是怎麼回事?做手腳搞換防空虛這種事也是有時間限制的,誰敢讓邊境軍事力量空虛上幾天?頂破天也就一個時辰。這代表他們確定在那短短的一個時辰里常佳敏會從嘉水關下經過。打死他都不信陸航有這能力。很明顯這是他人手筆。
想要蘭傾旖的命的人一抓一大把!但有能力也有動機的人中,嫌疑最大的就是顧澹寧!
其次他們是怎麼確定常佳敏的出行路線和時間的?
五國相互滲透,你用的招數我也在用,只是看誰用得更高明罷了,內奸二字在他腦海中一次次浮現,然而他始終沒找到這個內奸。
能隱藏得這麼出色,對方的能力是一方面,在黎國的存在時間也一定不會短。
還有陸航,蘭傾旖的存在對他有威脅沒錯,可她遠嫁後再不回國,即使她知道他的身世也無關緊要。畢竟如今的蘭傾旖在世人眼中是黎國人——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女孩子嫁人後就是夫家人,和娘家沒什麼關系了。就算她說出來,也會有人懷疑真實性。陸航為什麼一定要滅口?
如果其中沒人挑唆,也不大可能。
嗯,也未必是挑唆。如果有人提供他殺掉蘭傾旖後的巨大利益,陸航肯定會動心。
那麼,顧澹寧是怎麼做到的?
這樁看似簡單的刺殺,背後出動的有多少勢力?真的只有陸航和顧家?
其他人,比如韋憬赴,殷邵庭,他們有沒有橫插一腳?
往事裹在一團迷霧中難以分辨真假看清虛實,他抽絲剝繭細細拆開耐心解開,從中演繹出無數問題,在時光中不斷拉長回復尋找答案,卻收效甚微。
今天親自來看陸航,不過是想從他這里得到更多的消息證明自己的疑問,但現在看來還真不能高估陸航的智商,看他那驚訝的樣子就知道他知道的還沒自己多。
他不擔心陸航會明知內情還故意隱瞞他。
陸航落到這份上,自身難保,自知絕無幸免,巴不得拖更多的人給他陪葬。他肯定會把自己知道的說出來,甚至為報復拉無辜人下水都有可能,可惜他知道的太少。
他頗為遺憾地搖頭,也沒心情再在他身上浪費時間。看看還沒回神的陸航,他眼神意味難明,他突然笑了,帶幾分惡意和幾分譏誚幾分看好戲幾分不帶感情的憐憫,俯身緊盯著他的眼楮,一直看到他難以控制地全身微微發抖,才輕聲道︰「為感謝你將她送到我身邊的大恩,也看在你要死了的份上,我就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希望你能撐住。」
陸航看著他看似溫和實則酷寒的目光,突然開始無法控制地打冷戰,像預感到什麼生命無法承受的重量和足以毀滅心神的巨大打擊,他下意識地開始逃避拒絕,偏頭閉眼捂住耳朵不想听,然而聞人嵐崢的聲音,還是像水銀一樣無孔不入地鑽進他耳朵里,惡毒如眼鏡王蛇。
「嘉水關下死的那個,是她的替身。她如今正在師門,活得好好的!」
腦子里轟隆隆炸開驚雷,他整個人都木住,神智和意識在此刻都發生錯亂,腦子里無數個念頭飄來飄去,只剩下三個字——「不可能」。
他想怒吼想斥罵想說不可能,然而所有的聲音都被聞人嵐崢陰冷的眼神逼在喉嚨里吐不出來。
對上那樣的眼神,什麼僥幸什麼震驚什麼憤怒什麼不甘都變成浮雲,他只感到徹骨的冷和痛,像有人將他全身的骨頭拆碎塞進去無數冰雪再重組塞回他身體里。
他想昏卻昏不過去,連死亡都沒有力氣。
「啊——」
嘶喊聲似從胸腔血肉里噴涌而出,聲音大得聞人嵐崢都被嚇了一跳。外頭的守衛齊齊打了個寒戰,只覺背上已被冷汗濕透,他們模著自己胳膊上冒出來的雞皮疙瘩,抬頭看看天上那輪慘白中裹著紅暈的月亮,心里也涼沁沁的。
陸航的慘叫聲淒厲刺耳,似乎要震塌整座大牢,聲音如鈍鋸子鋸木頭一樣難听,一線鋼針般直直高昂著向上向上再向上,似乎不叫破自己的魂叫裂自己的心,不叫出滿腔的心血就不罷休。
他不停地用頭撞鐵欄,力度極大,完全不留余地,撞得鐵欄都在不斷發出輕微的搖晃,他似要將自己撞死在欄桿上,又或許是想用身體上的痛苦減輕心靈的劇痛,雙唇已泛起青紫色,張著嘴從喉嚨深處嚎出淋灕的血來。
他瘋狂地嚎叫著,想要嚎出那些不能出口的痛恨、後悔、和深深不甘。
不心自己耗費巨大代價做到的一切都被人輕描淡寫地抹成零,不甘被一個女人毀掉一切玩弄于股掌之間,不甘自己什麼都沒得到還把自己的依仗全部送給敵人,不甘宏圖就此毀,不甘美夢從此破,不甘自己最後的僅剩的安慰也被人棋高一著地戳破,在人生的末路,還要承受這最絕望最憤恨的破滅結局。
天邊的月亮也不堪承受這樣絕望如孤狼的慘嚎,悄悄地退避到雲層後。
慘叫聲還在繼續,但聲音越來越低,最後變成嗚咽,似王朝終結的淒涼挽歌。
所有人都心生哀涼時,只有聞人嵐崢是平靜的。
他目光冷淡地掠過陸航,淡漠吩咐。
「賜鴆酒,送他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