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牢房里的囚犯,妙妃的情況看起來比陸航要好得多,仿佛美人無論身處怎樣的環境,都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也不會妨礙那傾城的容姿。
骯髒腐臭的女牢里,滿身泥濘的妙妃,正試圖用髒兮兮濕淋淋的手抹去臉上的泥塵污血,對聞人嵐崢綻開楚楚動人的笑顏。
聞人嵐崢目光掠過,饒有興趣地看她施展開不死心的求生手段,也是她最擅長的伎倆,心里忽然涌上淡淡的寂寥。
發現自己的情緒有所波動,他心神微微一緊,迅速提高警惕,很快平靜下來,有點驚異地看一眼妙妃,他心里對這女人的評價提高一個檔次。
當然,對他的主人顧澹寧的警惕和評價也提高一個檔次。
嗯,不用再懷疑,的確是顧家培養的美女間諜,瞧這內媚之術,和當初的婷妃一個德行,不過比婷妃還要高一個檔次。
他都有瞬間的動搖,難怪陸航會中招。
老實說顧家對女人的眼光的確很不錯,選出來的女人各有千秋,婷妃溫婉俏麗,妙妃清純嫵媚,皮相都很出色,如果賣掉都值不少錢。
他很認真地思考著這張臉的價值,覺得少說也該有個一千兩吧!或者他拿去廢物利用?慰勞一下紅帳里那些寂寞很久的士兵?
他比較著各種處置方式的好處,分神再看妙妃兩眼,仔細看去就覺得那張臉給他的感覺有點眼熟來著,心里不由頓了頓。
然後他剎那間想起某種傳說。
嗯,也未必是傳說,應該說是某種大家族里的潛規則,只不過這種潛規則在顧家被搞成加強版扭曲版再一絲不苟地執行。
他心里不由泛起一陣惡心感,嫌惡之情頓時帶上眉目,再看她的目光就像在看死人。
妙妃絕望地看著他,他是皇帝……他殺氣凜然……他用看死人的目光看她……
不是說美貌走到哪里都是吃得開的資本嗎?不是說美人天生就應該是引人愛憐的嗎?為什麼他會這樣待她?
聞人嵐崢眼底掠過淡淡的殺機。
他手指微微蓄力想結束她……
「別殺我!」妙妃飛撲上來,用仍沾著污血泥灰的手指抓他的袍角,被他嫌惡地躲開。
「別殺我!」妙妃絕望地呼喊,撲倒在他的腳下,砰地一聲她的額頭撞在鐵欄上,很快腫起泛著青紫色的包,她也無動于衷,仿佛什麼都不知道。
「求求你,別殺我!」她抱著一線微弱的希望,支起肘部努力地抬起頭來,清艷面龐上淚水橫流,「我有個秘密,我告訴你,關于赫連若水的!你留我的命!」
聞人嵐崢無動于衷看著她,心里仍在思索。
剛才那一瞬間,他是真的動過殺心想要結束她。可是……
腦海里不知怎的突然掠過兩段話。
「這樣一個男尊女卑的世界,女人想要活下去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她們總要付出比男人多數倍的努力,才能換來和男人一樣的結果,還要承受別人的質疑和詆毀,承受更多的惡意——男人見不得女人比自己強比自己有能力,女人不喜歡同性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地位比自己高比自己風光。」
「男人犯了錯,總要讓女人來承擔後果——男人納妾是正妻沒本事籠住夫君的心,亡國之君會那麼昏庸必然是因為某個女人做了紅顏禍水惑亂君心毀壞朝綱。而你對我好必然是我迷惑你妖妃禍國。男人多無辜啊,不管犯怎樣的錯是不是他們犯錯,他們永遠大義凜然正氣昂揚永遠是受害者,永遠有女人為他們背黑鍋承擔罵名和罪責。你說是不是?」
他的手指收回,掌心里積蓄的暗勁也收回去,再看眼前的妙妃,眼神里就帶上一層薄薄的憐憫。
算了,她也是個可憐人。
這世道女子弱勢,她不過是被家族操控的棋子,本身的意願微不足道,不管她自己怎麼選怎麼想,都無法改變她已定的命運和結局。不管她願不願意,她都無法違抗顧家的意志,她都必須要唆使陸航同意顧澹寧合作殺了蘭傾旖的計劃。
不是每個女人都能成為蘭傾旖和司徒畫衣或者段靈歌,能和男人對抗甚至將男人踩在腳下的。他又何必將罪過歸結到她身上?就算當真不喜歡她,也沒必要找她的麻煩,還不如追本溯源解決這一切,解決那個制造這一切的家族。
可如果不殺她,他又暫時想不出要怎麼處置她,總不能這麼關一輩子吧?
他腦中瞬間轉過數個念頭,再看眼前的妙妃依然波瀾不驚。
「你說來听听。」
……
片刻後女牢里傳出急促的腳步聲。
聞人嵐崢的腳步聲比平時種上三分也快上三分,感覺似是他不堪承受某種壓力,急切地想要擺月兌某種沉重如山的感情。
他出去時外面正在下雨,淅淅瀝瀝的雨水宛若離人淚,綿綿密密地落在他臉上,雨水冰冷,冬風凜冽,被雨打濕再被風一吹,寒冷感透體而生,他頓時覺得發熱的腦子瞬間清醒冷靜下來。
剛才陰暗的地牢里,妙妃低聲說出來的話語仍在耳邊回蕩,他抬手捂住發熱泛紅的眼楮,感覺到有細細的溫熱的液體流過手掌心,連忙抹過眼楮,放下手時神態如常。
侍衛們忙不迭追上來給他撐傘,他接過傘,「我一個人走走,不用跟著。」
「是。」侍衛們低頭行禮,恭敬地退下。
雨色朦朧,夜色沉暗,或深或淺的燈光零星涂抹夜色,在瀟瀟夜雨中,暈染著迷離的光。
他生出一絲蕭瑟和淒寒的感覺,然後他突然想喝酒。
他開始找酒館。
轉過好幾條街,他看見一家開業的餃子店,抬頭一看牌匾上寫著「七寶齋」。
這名字有點熟悉。
當然,正對門口喝酒的那人更熟悉。
司徒畫衣。
她居然在這里買醉。
他怔住,半晌才反應過來今天是冬至。
心里突感淒然,他嘆口氣,大步走進去,在她身邊坐下,招手,「小二,來盤餃子,三鮮蝦仁餡。」
司徒畫衣看他這麼自然的姿態怔了怔,下意識問︰「你怎麼在這里?」
「我為什麼不能在這里?」他理直氣壯反問。
司徒畫衣被噎住,還真沒話答。她看他斟酒獨酌,上好的陳年花雕一飲而盡,心里漸漸生出同病相憐的感覺。
燈光昏暗朦朧,小二很快送來餃子,兩人都沒說話,默默吃餃子喝酒,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思念著同一個人。
司徒畫衣已喝過不少,身上全是酒氣,這會兒也不想再喝,看他一碗接一碗喝酒如喝水,漸漸的也有點擔心,「你少喝點,這里的酒質量不錯,後勁也足。」
他笑笑,「總要有個發泄放松的時候。」
司徒畫衣頓時沉默,也不知道怎麼勸,此刻心里倒有些可憐他。這樣強大的男人,也有這樣脆弱無奈的時候。人生在世,終究不會有誰一定活得比誰好比誰如意。
夜已深,細雨濛濛,店鋪原木色的地板倒映著淡黃燈光,沉黯如故舊的紙。
她忽然覺得心情煩躁,仰頭灌下一大碗酒,才壓下心頭翻滾的燥熱。
「其實我以前對你一直沒好感。」她也沒理自己在說什麼,只想排遣內心亂糟糟的情緒。「我總覺得你配不上小妖,不配讓她為你付出這麼多。」
他一笑而過,「很多人都這麼說過。」
從一開始就沒人看好他們吧?甚至她自己都不看好這段感情。可那又怎麼樣?他最後還是拼成了可能娶到了她。
「我一直都希望她和韋淮越在一起。」她至今仍覺得遺憾。
他听在耳里,沒在意。
你說了不算,得蘭傾旖自己說了才算!
「錯過一時就是一世。韋淮越輸在他太自信。」他語氣淡漠,對妻子的往事並不避諱。
司徒畫衣嘆氣,「我對他們的事知道的不多,也沒辦法評價。只覺得你們的身份對立太尖銳,你又不可能像韋淮越那樣為她放棄自己擁有的權力地位,即使在一起也不會長久。」
他默然,無法否認。
那段時光里他們不斷磨合,才有後來的平靜。當初為聞人既明的事,感情一度到危險邊緣。她那些極端的想法,他怎麼可能猜不到?但他慶幸她肯為他退步,如今他年近三十,已逐步褪去少年時的激烈。
愛情,讓他們變得更寬容。
「猜測從來都只是虛妄,事實才是真實的存在和證明。也許從一開始,她在我心里不是最重要,但我確定,如今是。將來,也會是。」
司徒畫衣怔住,驚訝地抬頭看他的神情,卻被他眼中的亮光刺痛眼楮,悄悄地低下頭。
都不再說話,酒壇在兩人腳下堆積,雨絲斜斜穿簾而入,水汽動蕩如煙光。
喝到後來兩人都微醉,他抬手撐額,將過往苦澀回想。
司徒畫衣已醉倒在桌上,嘴里還不斷喃喃著「再來一碗」。
他頗無奈,也不好去扶,只解下披風給她披上,靜靜地等。
會有人來接她的。
沒等多久,雨中緩步而來撐傘獨行的溫雅男子,眉目如畫,澹澹如煙光。
看見他,慕忘明顯怔了怔。他抬抬下巴示意對面的那個醉鬼,站起身結賬。
慕忘抱起司徒畫衣轉身回去,後頭聞人嵐崢悠然補上一句。
「披風洗干淨後還我。」
腳下微微踉蹌,慕忘差點跌倒,連忙穩住身形,他轉頭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無法想象他竟好意思開口。
有他這麼小氣的皇帝嗎?
當然某人好意思得很,對上慕忘很無語的表情,他理所當然道︰「我家夫人特意做給我的東西,怎麼能給別人?」
慕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