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驟然一聲,打破華麗殿堂里的沉靜。
蘇廣韜在燈光下轉身,眉梢微挑,眼底光芒銳利如刀,看人的目光中帶有無限的殺氣,似隨時可以拔劍而起戮盡天下。
下屬驚慌地低下頭,不敢答話,隱約可見他額頭冷汗涔涔。
蘇廣韜眼神變幻不定,負手在後看頭頂的那塊深紅色牌匾。
「王夫……」下屬不安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何猶豫不決。
女王臥病在床,他們不是應該立即趕回去保護她嗎?
顧家野心勃勃,這一代又因為顧澹寧就任大祭司達到鼎盛,一直想要將皇室取而代之。王夫不在,女王怎麼辦?
「顧家一直人心不齊,顧家的意願未必能代表顧澹寧的意見。但顧澹寧已足夠駕馭顧家。」蘇廣韜目光投向陸地西南,眼中光彩變幻如水色迷離,卻並沒有急著行動。
「聞人嵐崢有什麼舉動嗎?」。他姿態沉靜地詢問下屬。
下屬急得要上房揭瓦,恨不得將他打暈往馬車上一扔一陣風似的兜回安國,但又不敢違背他的意思,只好耐著性子悶聲悶氣答︰「沒有任何舉動。」
「哦。」蘇廣韜神情頗為遺憾,想到自己煞費苦心冒著生命危險來玉京,本來是為聞人既明而來,可惜如今時間緊迫,得不到機會來換回……
他的情報和推斷不會出錯。何況當年先帝駕崩前留給蘇家的那些秘密史冊,那是連繼位的段靈歌都沒告訴的秘密。
月下山莊,天雪門和顧家的百年恩怨糾葛,那些深藏著無數血淚的爭斗,百年前的血仇,那個女子的慘死,近在咫尺的百年大比……
那麼多被掩埋在時光深處的秘密,世間頂級名門的廝殺。
一切的一切,都要在這一代終結。
先帝將這樣的秘密透露給他們,已將蘇氏一族和段氏皇族的命運牢牢綁在一起。
他沒有選擇。
「我現在有太多掣肘,沒辦法見到聞人嵐崢,更無法單獨從他手里得到想要的東西或者消息。」蘇廣韜眉宇間現出一抹淡淡的焦躁,心里不禁暗恨赫連若水那女人躲得太好,都四年了,她竟然還是半分消息都沒有,她還是不是為**的?是不是做母親的?有她這麼狠心的女人嗎?
別跟他說赫連若水死了,他絕對不相信!她如果死了,聞人嵐崢怎麼會不給她修陵寢?怎麼沒下葬?就算是死無全尸,衣冠冢總可以建吧!可什麼都沒有!
想必顧澹寧也回過味來了,所以這兩年辦事的風格越發狠辣,這是著急了吧!等那個女人回來,她和聞人嵐崢、溫九簫聯手,就他們人心不齊的顧家,對上人家能有什麼勝算?
聞人嵐崢現在按兵不動,擺明就是想等她回來親自報復,即使那女人不是月下山莊子弟,也是正兒八經的天雪門後代,和他們顧家還是死對頭。
他們之間,注定不死不休。
「沒有行動也在我預料之中。」想到女王的處境,他心里煩躁更甚。「那個舞姬,現在八成已經歸西了。」
「啊?」下屬驚得眼眸都大了一圈。
「沒人會向他們發起責難,一個舞姬的生死本就無關緊要,送給人家的東西,人家想怎麼處置都是他們的自由。何況如今誰敢得罪黎國?」蘇廣韜神情淡定。
舞姬的事是顧澹寧安排的殺招不假,他動過手腳也是真,顧澹寧想殺聞人嵐崢父子倆,他卻想保住聞人既明,那孩子不能死,他想要的東西還沒拿到。
至于溫九簫會不會阻攔,他沒把握,但不管怎麼做,都對他有好處。攔,他可以確定溫九簫也是百年大比的人選之一,同時也可以確定關于赫連若水的猜測沒錯。不攔,聞人嵐崢死了對安國也有好處。
「我原本以為溫九簫知道我的身份,怎麼著也會見我一面。那樣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蘇廣韜抬手扶額,喃喃苦笑,「沒想到他們都按兵不動。這肯定是聞人嵐崢的意思,他是想讓我沉不住氣主動上門……」
「那咱們去?」下屬看著他的臉色,試探道。
「然後呢?任人宰割?連女王也一並賣給他?」蘇廣韜冷嗤。
「那咱們不去?」下屬態度更小心。
「女王還等著那東西救命,咱們不拿到東西,女王怎麼辦?」蘇廣韜冷笑。
「那咱們……還是去?」下屬眼楮里在畫圈圈。
「難說。看起來選擇權在咱們手上,但其實咱們根本選不成沒得選。」蘇廣韜沉吟道︰「聞人嵐崢看似被動,但這事本來就和他無關,咱們怎麼做他都不吃虧。咱們去與不去都不合適,唉,頭有點痛……」
下屬暈了。
一刻鐘後,一支隊伍匆匆忙忙離開會館直接出城,毫不猶豫地奔著安國而去。
蘇廣韜帶著從人,怒馬如龍,揚起大片煙塵,匆匆踏過玉京城門。
日光中他黑色披風飄拂如旗,卷過平地如一陣黑色狂風。
下屬緊緊跟在他身邊,盯著他的背影,目光里深深敬服。
「咱們還是不去。聞人嵐崢得到皇位,必然無法接觸世外門派。赫連若水也不會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他。即使交換,效果也會打折扣。溫九簫多少也會受他節制,只有赫連若水不會受他影響。百年大比前她必將歸來,咱們還等得起,但顧家等不起。拿到東西比盲目尋找簡單得多,只要顧家一動,就是咱們的機會!」
蘇廣韜秘密離開的消息很快被通報給聞人嵐崢,他看著密報久久出神不語,覺得安國的局勢也很有意思。
看來他還是低估了女王的實力和影響力。
他將密報焚毀,想起人生中那些永恆的似乎沒有盡頭的苦難,想起那些愛而不得卻不得不愛,想起那些明明彼此深愛卻不得不分開,心里某個角落終于動了一下,仿佛于無聲處起驚雷。
某些幽微的不能為人述說的心思回蕩在空落落的荒蕪內心,他心里幽幽一嘆,覺得大家都是一樣的,誰也不比誰好運。
「撤開所有的埋伏,送他平安回去。」他站起身,平靜地下令。
「皇上!」隱衛震驚地瞪大眼楮,不可置信地看他,眼神里透出「主子你別意氣用事」的暗示。
聞人嵐崢搖頭,「放他回去,我還需要他牽制顧家。」
殺掉蘇廣韜,的確可以絕後患。從他收到溫九簫遞來的消息時,他看顧澹寧就已是半個死人。他一死,權力必然落入段靈歌手里,而殺掉蘇廣韜,等于斬斷她左膀右臂。何況如今女王病重,如果听到愛人永遠離開的消息,撐不住也是有可能的。
然而他還是放棄。
他願意成全一次有情人,哪怕是自我安慰也好,只願將來自己和愛人遇到這樣的危險時,也有人能幫他們。
他也信自己即使不用這種陰損的招數,一樣可以得到安國。
他不會用見不得人的鬼蜮伎倆對付情深意重的夫妻,但他會用無堅不摧的軍隊,扣破安國的城關。
他相信自己能做到。
「去吧!放他回去!」
他語氣不容置疑,神情清淡而自信。
身後巨大的飛龍探海屏風上,龍躍于海雲蒸霞蔚,映出他眉間笑意淺淡卻璀璨如霞光,然而無人懂他眉間深藏的寂寞。
隱衛深深地低下頭,「是!」
寬闊的大殿里很快安靜,聞人嵐崢轉頭看向身後屏風,「你說蘇廣韜到底想干什麼?」
溫九簫從屏風後轉出來,面對大舅子孜孜不倦的求教眼神,面不改色答︰「不知道。」
「哦——」大舅子拉長聲音。听那語氣,很明顯,不相信。沉默剎那,他正色道︰「我突然很想見見女王。」
「我會記得把你這句話轉告給小師妹。」溫九簫慢條斯理地剔指甲,面無表情瞅他。
「那請你盡快。我的耐心都快用完了。」聞人嵐崢表示這話真得不能再真,夫人離家太久,久到他覺得自己都老了。
心情不好。
「雖然我不知道具體時間。但從顧澹寧的舉動來猜測,那個最後的決戰時間也快要到了吧?你可以選擇不回答,我也沒指望從你這里得到答案。有些事是咱們男人的責任,無論成敗,都不該讓女人跟著擔驚受怕。」
溫九簫臉上漫不經心的笑容終于掛不下去,他霍然抬頭,直視帝王明亮如日光的眼眸,眼底萬千驚疑都化為沉淵深海,洶涌著滔天巨浪深濃霧氣似要將對方淹沒。
這一刻他不再是散漫隨意的長公主駙馬,昔年大權在握俯瞰天下的國師,剎那重來,鋒銳如刀的光芒隨時可以割裂人心詭昧陰私。
他知道多少?她又告訴過他多少?如果他不知道卻已猜到查到,千里之外的那個她又該怎麼辦?
腦海里轉過無數個念頭,卻因在意的人而無法做決定。
「都是一路人,你何必怕我知道?」聞人嵐崢神色平靜。「你放心,我還沒有那麼大的野心,連世外名門都想染指。只不過,我想提醒一句,顧家是江湖門派不假,但也是立足朝廷的世家。」
一語驚醒夢中人。
溫九簫終于想通自己一直覺得不對勁的地方是什麼。「你的意思是……」
聞人嵐崢的目光投向陸地西南,目色深深,幻若刀光,唇角一抹微笑,森然。
「他們,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