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暗藏硝煙殺機隱隱的攻防推手,影響不到四季如春的山谷。
山谷里盤旋在奇花異草上空攜帶著清淡異香的風,吹不到幻陣林立的火熔洞,也吹不醒洞中俯石沉睡的女子。
她在做夢。
虛幻的人間久別不成悲的夢。
依稀是那年的青音江畔,江水悠悠不知愁,淹沒卑微的生命,她在浮沉的江水中不知今夕是何夕,隨時面臨著波浪滔天當頭壓頂和這個世界永遠告別的命運,她在其中惶恐掙扎,卻無法逃月兌那樣強大的自然之力,轉眼間巨浪壓下,她絕望地閉上眼楮,卻覺得全身一輕,再睜開眼楮時發現自己已身處飛懸的瀑布下,頭頂形狀不規則卻大如磨盤的冰塊正當頭砸下,不能離開座下結冰圓石半步的她抬起頭,烏亮的眼眸倒映出冰塊尖銳的稜角,正向著她的天靈蓋。她無奈之下伸手去擋,手伸出去,觸感卻是黏膩濕熱的——那是血。她大驚失色,抬頭看去,目光所及卻是無邊無際的鮮血和火焰,燃遍山野的大火,火焰中無數翻滾的火球,火球裹著翻滾掙扎的人、狼、倒塌的花草樹木,甚至是被燒紅燒得滾熱的石頭,洶涌呼嘯著向她砸來,那樣艷紅的顏色,遮蔽半邊天空,張揚如燃起的妖火,肌膚都能感受到那樣能將人燒化的溫度。
她這次沒有躲,躲也躲不過去。
她知道,這是自己的心魔,除開自己沒人能救自己。
她必須對自己負責。
一生中野望深深殺人無數,她以為自己不會怕,然而事實證明她是錯的,外表再怎麼堅強無畏,她也是個人,擺月兌不了七情六欲,有心之所系,自然也會有恐懼。
她拔劍而立,眼底光芒雪亮。
劍鋒銳利,割破流光,然而隨後響起的卻不是撥開尸體的聲音,而是另一種熟悉的聲音。
沉悶,冰冷,卻又帶著滾燙的溫度,幾滴溫熱液體,落在她手背上。
是血,圓轉如珠,排列成歪歪扭扭的一橫,像一個冷冷的譏嘲的笑。
她背上冒出層層冷汗,覺得一身的武功和元氣都沒有了,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手指酸軟得恨不得立即砍下來,眼前混亂而黑暗。似天地顛倒,五色迷離,眼前呼啦啦無數幻影以各種猙獰的姿態向她撲來,四面迸射著利齒森森,呼嘯著落在她身上,輕微觸踫下便是血花四濺。
她不管,用力全身力氣,抬起頭。
看見,自己的劍,刺進那人的心髒。
燈火迷離,夜色深深,他抬眸,看她的目光黝黑深邃,如滿腔心血自咽,無法言說的心痛。
聞人嵐崢。
她霍然睜開眼楮。
四面忽然有淒涼的歌聲,不是做夢,不是幻听,而是真的听見那樣十里哀歌。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陣法布置出來的虛幻的假象,虛虛實實,相生相克,這火熔洞里到處都是玄機。
指尖感到陣陣寒意,她沒動。
冰與火,這兩種看似不可能共存的物體,在這洞里奇妙相融,每天都在對她的身體進行淬煉,練體補氣,助她更快地鍛造出完美的體質,承受住上古巫陣的強大沖擊,甚至破陣而出。
洞里彌漫著各種古怪的藥味,她已經習慣。
師父太強大,她沖不破他的陣法,也練不成上通天道的心法武功,可她不能在這里關一輩子的禁閉,她的夫君,孩子,都在等她回家。
她知道自己不能急不能急,沒有強大的巋然不動的心志,心境上通不過,她這輩子都只能在這洞里等死。武功到達他們這種程度,學的練的在意的已不是招式,而是心境和悟性,不然學會再精妙的招式也沒多大進步空間。
可她還是收效甚微。
日復一日的焦灼等待,煩躁擔心,逼得她幾乎發瘋。
她這才明白,自己引以為傲的定力在遇到在意的人時,完全不堪一擊。少年時心無旁騖無所牽掛,面對怎樣的困境都覺得無所謂,困守這樣的清修之所也覺得淡定。然而如今她做不到。
嵐崢,你們,怎麼樣?
靜靜佇立在黑暗中的龍泉宮和主人一樣沉睡未醒,風從窗欞處潛入,拂過紫金簾幕玉鉤明珠,明黃紗縵後銷金龍鳳枕錦繡蠶絲褥華光燦爛,聞人嵐崢忽然睜開眼楮。
他被驚醒了。
霍然起身,冰冷的空氣襲過,他拉緊被褥,抬手抹過額頭,發現自己出了身冷汗。
剛才做夢夢到什麼了?
魂牽夢縈的熟悉聲音,在問他,他們可好?
聲音很細,像從千里之外傳來,帶著不屬于她的焦灼和煩躁,好像她遇到什麼難以解決的難題。
這讓他覺得有點難以置信。
什麼樣的事,會讓她覺得棘手?她現在又怎麼樣?有沒有危險?她什麼時候能回來?
太多疑問充斥心頭,他重新躺下,卻再也沒有睡意,腦子里暈暈沉沉,像一根根細線在不停攪動,攪得他頭疼欲裂,他知道這是睡眠不足的緣故,昨夜失眠到丑初三刻才睡,未滿兩個時辰的睡眠令他十分疲倦,然而此刻已有鼓聲傳入他耳中。
那是「鳴鼓」,是黎國宮中鳴鼓,催帝起身的時間,所以也稱「天鼓」。
鼓聲低沉雄渾,和平時也沒什麼兩樣,他听著那鼓聲卻覺得心煩氣躁很不想起床,直恨不得明日一把火燒掉那面鼓才痛快。
然而剎那的煩悶後他還是起床,準備去上朝。
宮人捧來洗漱用品,他始終覺得心不在焉。
那一聲遙遠的問候模模糊糊回蕩在他心頭,他始終覺得不安。
或許,自己該親自去探探月下山莊?
這樣的念頭很多次存在于他的心里,然而每次他邁出去的腳步又收回來,不是因為不想去不願去不敢去,而是害怕去。
怕見到某些自己不願意面對的冷酷場面,怕面臨生命中兩難的選擇,更怕看見她枯萎如落花凋零至塵埃。
所以他選擇逃避。
一生中沒有不敢面對的困境,卻在她面前患得患失猶豫不決。
只是因為他,太過在乎。
而已。
門外宮人跪伏一地,他面無表情地穿過,向前殿而去。
早朝後他直接去了朝華宮,宮人告訴他太子仍在沉睡,他面無表情地點頭,揮手示意身後的宮人都退下,落地無聲地小心踏入殿內,等到發現自己的動作完全沒必要時,他眼底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淡漠的面部線條都顯得柔和許多。
厚而綿軟的織錦長氈淹沒他的腳步聲,夜明珠在壁上熠熠閃光,沒有煙氣地溫柔照耀在水晶簾後的空間,紫檀床榻上明黃的被褥隆成不規則的球狀,很像大大的蠶蛹,大而寬的被褥間,孩子雪白的小臉上還有清晰的枕頭印子,他看在眼里,唇角微揚。
孩子睡相不好,這點像他母親,但被子總蓋得很嚴實——這點來自他母親的教訓。
有時候他忍不住想是不是正常人家的祖父母都比父母心疼孩子?女圭女圭養在太後身邊時,他好幾次過去請安都看見太後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孩子兩歲時某個冬夜里,太後連續起床好幾次給他掖被子,最後因沒睡好染上風寒臥床休息,于是不得不把照顧孩子的任務交給他的親生母親。
結果某個狠心女人安然酣睡一夜好眠,壓根沒管愛踢被子的兒子,女圭女圭最後凍病請太醫喝藥忙得所有人不可開交,太後勃然大怒罰她在檐下跪過兩個時辰,然而她依然故我。
他在窗前看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的倔強和狠心。
心里知道她不會害孩子,然而他仍覺得無法理解,兩歲的孩子,冬夜即使有地龍,不蓋被子依然會生病。
但孩子從此以後再也沒踢過被子。
病一次,孩子就知道晚上睡覺不能踢被子,更加知道要對自己的事負責。
這道理他不是不明白,但他依然無法接受她這種近乎虐待的做法。
萬人趨奉一呼百應的皇宮,為什麼要在物質上這樣虧待孩子?還是需要捧在手心百般呵護,毫無自保能力,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半途夭折的孩子!
如今她離開,孩子在驚風密雨權力傾軋中以一種雖稚女敕卻超乎同齡人的縝密鎮定走到現在,經常在細微之處顯露出她幼年教育留下的習慣時,他總會忍不住出神,總會想她是不是早早預料到會有今天,所以才不顧所有人的反對聲,以一種盡量注意但很多時候依然顯得苛刻的方式來教導他?
如今,他在時光深處一點點體會她的苦心和用意,不禁開始猜測她的童年會是什麼樣子。
也許她比他還不如。
他的童年雖短暫,但畢竟擁有過。
而她,從一開始,就沒有童年。
他唇角泛起淡淡的笑意,輕輕推了推喜歡賴床的兒子。
「女圭女圭,起床。」
女圭女圭不耐煩地揮手,像揮蒼蠅般揮開某些不好听不喜歡的聲音,低聲嘟囔什麼,他沒听清。
他好笑地搖頭,「一刻鐘,你不起來我就給你新增加兩位師傅,一位專門負責在你睡覺時講課,一位在你吃飯時授業,你覺得好不好?」
女圭女圭氣壯山河的大叫很快回蕩,憤怒之下悍然掀開被子的娃跳進父親懷里就是一陣猛踩,「你欺負我!」
聞人嵐崢抓過他的小袍子兜頭蓋臉罩住他,「半個時辰後去御書房上課,遲到的後果你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