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傾十一年,黎國在風平浪靜中度過,聞人嵐崢的生活始終在辦公教子和休息中不斷循環,這讓不少觀望勢力暫時放下心,在派更多人手關注他的同時也著手處理自己的事。
五月,安國女王段靈歌臥病在床,王夫蘇廣韜代為攝政,沉寂多年的蘇氏一族再次在安國朝堂上崛起。
所有人都以為顧澹寧會有所行動,遏制逐漸發展的蘇家,然而他出乎意料地沒有動靜。
這讓不少存心看熱鬧尋找時機的人心生失望。
包括聞人嵐崢。
當然他不會表露出來,依然該干嘛干嘛。只是內心里針對安國內政的猜測越發清晰,浮上他心頭的,也不知是喜是悲還是譏誚。
他坐在高位上,冷眼看著底下的群臣,時不時側過頭去看一眼兒子,見他雖眼珠子亂轉明顯在打什麼鬼主意,但把底下的話都听進耳朵里,心里也放下心來。
這是經常發生在聞人既明身上的議事旁听,未滿八歲的他自然不可能在這種名臣眾將雲集的時刻表現出什麼與眾不同,絕大多數時候,他都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仔仔細細地听那些有的能听懂,有的根本不明白的辯論。父親會時不時的提點他幾句,有時候是兩個針鋒相對的人的恩怨情仇,有時候是焦點為什麼會集中在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上,有時候是給他解說前因後果……盡管枯燥乏味,但收獲的成果也很豐盛。
這樣的基本功課結束後,女圭女圭很興奮,興高采烈地奔回自己的朝華宮,換上普通孩子的衣服,出門去看熱鬧。
最近很熱鬧。
雖然這熱鬧很多普通人不知道,但他不是普通人,他爹好像沒什麼事不讓他知道,即使是國家大事,也拿來給他當睡前故事催眠小曲,有些消息他很靈通。
听說城東駐扎的拱衛京畿的京郊大營換任新長官,最新正在秘密練兵。
而那新長官,好巧不巧的,是他的姑父大人溫九簫。
老爹想干嘛?還用問嗎?
女圭女圭興致勃勃地想,自己那個耐心溫柔的老爹,是不是等到不耐煩,所以打算不等了?直接在老娘回來之前一舉解決所有問題?還是想干脆來一場大賭,逼他娘出來?
他認認真真回想老爹的行事風格,覺得兩種都有可能。
女圭女圭有時很聰明,有時候又很傻——溫九簫語。
好好的在朝華宮做的太子不好嗎?偏偏要跑到軍營里來折騰。孩子你還是太小看你那個對你耐心溫柔的爹的狠心程度,也太高估他的人性。
某天接到龍泉宮送來的一封很不講究的信,閑散多年以為自己後半輩子可以一直這麼閑散下去的溫九簫發現,自己還是沒那麼好的命,享清福太久,某人看不慣,硬生生將他拖來辦事,官大一級壓死人,他想不听也不行,只好背著包袱上任,接下這個在他看來「很見鬼」的練兵任務。
安靜的帳篷內,溫九簫邊看書邊吃水果邊听外頭的士兵出操聲,順手將不小心沾在手指上的汁水擦在皇帝大人派人送來的親筆密信上,坐等某個送上門的玩具。
嗯,沒錯,是玩具。
——心血來潮想要體驗一下底層生活,撒潑打滾非要進軍營觀摩學習的太子殿下。
某人可是特意提醒,要他好好教導這位內佷子,不要給他搞特殊化開小灶,務必要讓他知道生活艱苦的。
不好好整治一二,女圭女圭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女圭女圭很快就到,很準時。
他對他這個守時的美德還是很滿意的,覺得這是他們月下山莊的傳統美德,在女圭女圭身上發揚光大是個好現象。
當然,滿意歸滿意,該做的事還是要做的。比如將女圭女圭身後的小跟班攆出去。
「這是我的同伴!同伴!」聞人既明很聰明地用到「同伴」二字,抗議姑父大人的惡劣行為。
可惜他這點道行在溫九簫面前完全不夠看。
「抱歉,軍營重地,任何從軍者都要按規矩辦事。閣下的這位同伴,不符合從軍要求。」溫九簫一本正經答。
聞人既明抿嘴默然,他還沒傻到刨根問底哪里不符合——人家是老大,規矩人家說了算。
好吧,他接受事實,不準帶跟班隨從就不帶,沒啥大不了的,不就是要自己鋪床疊被洗衣燒水嗎?怕什麼?咱又不是不知道怎麼做沒做過!
然後他開始爬溫九簫的膝蓋,他爬得很認真,這是他慣有的拉近感情的動作,和最親近的人才做。
太子殿下還是很傲嬌,也知道維護形象的。
平時溫九簫很縱容,對混小子的各種舉動都很縱容,他一直很寵愛小孩——姑姑說過的。
但今天溫九簫不寵愛小孩不縱容。
平靜地將爬上自己膝蓋的小孩拂下去,溫九簫滿臉正色,神態淡定。
聞人既明很悲憤很不服氣,青面獠牙地扒著他的膝蓋死活不肯放手。
溫九簫也不急著繼續拂,很平靜地看著女圭女圭閃亮如清晨露珠,坦蕩蕩沒有半分心障的大眼楮,微笑優雅如拈花佛陀,但說出來的話讓太子爺恨不得燒光天下寺廟。
「初投軍者,需要從底層小兵開始做起,作為一個小兵,時時刻刻想著爬主帥的膝蓋是很荒謬很不合理的,當然,如果是太子殿下來爬,還是可以的。要不您回去換上太子冠服再來?」
聞人既明仰天長嘆,發現自己上了老爹的當,難怪他這麼爽快地答應自己來當兵,原來還有後手等著自己。現在自己騎虎難下言出難悔,如果半路反悔,自己那個平時很溫柔但關鍵時刻從不含糊的爹,肯定有至少一萬種辦法讓自己知道什麼叫「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話」,「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想到那種可怕後果,他不禁搖頭,決定還是為面子死撐到底。
老老實實地接過溫九簫遞來的最小號士兵裝束,聞人既明很無奈地發現這套衣服比自己的身量依然大了好幾碼,抬頭看看滿臉事不關己的溫九簫,他還是沒提出換衣服的要求,不用問,肯定不可能。
只能將就一二了。
他將褲腳和衣袖挽了又挽再分別扎緊,抓了個最小號的細如筷子的長矛去站崗了。
溫九簫一幅理都不理的樣子將他攆出大帳,轉手就對虛空處打了連串手勢,黑影連閃,太子爺永不離身的暗隱二衛立即跟上。
兒子是要摔打吃苦的,但安全是更要保護好的,這樣殺機重重的多事之秋,聞人嵐崢絕對不敢拿孩子的生命開玩笑,如今孩子不管在哪里,明里暗里的護衛隊都可以堆滿一間屋子。
溫九簫看著,覺得養兒子比養女兒的成本高多了,以後還是多生幾個女兒別生兒子的好。
想到女兒,他有點出神。
他和聞人楚楚成親已有七年,膝下只有溫妙儀一個孩子,還是個女娃,即使他自己不在乎,但暗地里的閑言碎語少不了。這里頭糾纏的原因有很多,但他看得出來聞人楚楚漸漸也受到影響,她逐漸地褪去少年時的灑月兌,對孩子的事更加在意。
其實她一直很在意,在意的不是兒子女兒的問題,而是他。不想讓他因為她承擔任何風險和惡意,更不願讓他面對世人的言語利刃。
世人的口舌,本就是最陰冷的陷阱,殺人無算,越掙扎越添傷。如一堵無形的牆橫亙在面前,看不見模不著卻真實存在,那樣森冷地矗立在她面前,她遍體鱗傷,卻沒有任何力量去打破。
但他不在乎。
少年時他錯失自己的陽光,從此只影徘徊困守在方寸間,原地等候許久,才迎來自己的溫暖。
她在他心里,始終是純美清澈的孩子,坦蕩蕩沒有半分心障,明亮得讓他看見自己滿身的陰冷,他因此倍加珍惜,不想讓她染上世事的塵埃,如今卻要因為一個普通女子最平凡的願望,看著她的眼楮里染上愁緒嗎?
對身後事他已經看淡,卻不知道要怎麼勸慰她,何況他即使告訴她他的不在乎,她也不會因此心安理得,反而會覺得更加歉疚。
他的關心愛護,都藏在深處不能表達也不知道怎麼表達,偶爾的感情表露也是蒼白單調的。他終究學不來少年人的熱烈明亮,也不復少年時。
心里忽然生出幾分蕭索,他下意識站起身,看見營帳外的那個孩子抓著細細的矛,努力維持標準的站姿,舉矛向天,這姿勢別的士兵做出來很莊肅,但他做來總感覺有點滑稽,大概是因為大小比例不對。以他的目力,也可以看得出他姿勢有點僵硬,他臉上不禁帶出一絲笑意。
看來這孩子很注重氣勢,這時候也不忘記在想象中攻擊假想敵?那麼請問您的假想敵是我呢?還是您那位無良的父親?
這樣想著,他心里輕松幾分,考慮要不要給這位「小兵」放放假,讓他去鬧鬧他姑姑逗逗她開心。
門外有士兵匆匆而來,遞來一封信,臉上看得出有淡淡喜色。
即使溫九簫不當國師已有很久,即使國師職位早已被聞人嵐崢廢除,即使溫九簫如今尚主成為駙馬,但朝中上下對他的稱呼依然是一聲「溫國師」,軍中也不例外。
「國師,含辰宮來報,長公主有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