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人還是要城?
殘酷的選擇,終于逼到眼前。
黎軍陣營里,諸將聞言都變了臉色,然而此刻都忙著將先前作戰的士兵們替換下去休息,聞人行雲眼見士兵們正忙碌,好些人都沒顧及到顧澹寧在說什麼,不由暗暗松口氣,但那口氣松到一半又變成擔心,他僵硬轉頭看向聞人嵐崢。
這個選擇題別說他,就連自己都覺得沒有答案。
退兵割地萬萬不能,可城頭那孩子,也不可能不管。
「你敢傷既明一絲油皮,朕必然讓你顧家和段氏皇族血流成河!」聞人嵐崢語氣獰狠。
顧澹寧眼神微冷,不怒反笑,「這位凌昭太子出事,最先受到打擊的是你自己吧!閣下子嗣艱難,膝下就這麼一根獨苗,偏偏落到本座手上,皇帝做到你這份上,也窩囊得很。若是連這點血脈也沒了,這皇位還是趁早禪讓他人為妙!」
聞人嵐崢冷笑,「你若敢殺,朕自然也敢。你可以試試,朕的兒子一條命換你顧家和段氏皇族上萬條人命,誰更劃算!」
他若當真心狠手辣六親不認點,就算扔下聞人既明不管又怎樣?他又不是有問題生不出孩子,以後他和她肯定還會有其他孩子出生。就算沒有,也不過是回到原點,他也不是熬不過去。
只要能過他自己心里那關,他有什麼好怕的?又有什麼不能放棄的?
可問題是,他能過自己心里那關嗎?
內心最柔軟最脆弱的那塊被一刀戳中,心像落進冰冷的深水中怎麼都浮不起來,心智強大如他都不敢去想這森涼的後果。
他只能希望自己的猜測沒有錯,只能做好自己能做到的一切,吸引住顧澹寧大部分目光和精力,卻不知道自己希望出現的那人在不在,有沒有辦法能在他全力制造的機會中,成功地救人。
他能感到自己手心里全部都是冷汗,黏黏膩膩的沾在皮膚上,滑膩得他幾乎握不住馬韁繩。
可他不能慌,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他色厲內荏,他也必須維持住表面的尊嚴。
他做什麼決定都還是其次,從聞人既明被帶上城頭的那刻開始,軍心就已經散了,他已陷入被動,如今能保全實力已算不錯。
此刻,萬軍靜默無聲。城上城下兩國將士們的目光都凝注在他身上,等待著一個震驚天下的決定。
此刻,濮陽城里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城頭上正在發生的對峙吸引,其他各處的防備相對降低,卻有許多普通百姓打扮的人在城中穿梭,看似平淡無奇的面容上,卻總有一雙目光犀利的眼楮。他們極速穿梭在城中大街小巷,路邊總有淡淡的黑影一閃而過,隨即迅速分散,如黑色毒沙注入這座城的每一寸脈絡。
越是充斥著苦難戰爭殺戮危險,越是緊繃的環境,越需要想辦法紓解壓力,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並不少。街道上的人流來往不絕,幾乎沒人會注意到身邊人有什麼不同。
此刻,城東的靜園,那些由顧澹寧苦心培養出來的死士護衛,並沒有因為人質被提走而放松警惕,仍盡忠職守忠于崗位,將整個靜園守得滴水不漏,連一只蒼蠅都無法出入其中。
而城中其他重要地方,糧倉、武器庫、馬場、驛站哨樓、縣衙官府、兵馬司……所有趁城外大戰抽走大部分人手,只留下少部分人值守的重要地帶,所有能影響濮陽城安穩和信息傳遞的地方,都有人影穿梭其中,手起刀落。
一隊隊人穿梭其中,下手利落,帶著恨與狠,收割走那些看守的士兵的性命,再迅速拖走尸體,用最快速度處理掉,趕得及的都做出簡易人皮面具戴在臉上,換上死者的衣服,手腳麻利地將屋檐下的氣死風燈,換成垂有紅纓的風鈴。
還有一隊隊人分散躲藏,埋伏在從靜園到城頭的各大道路上,將道路封鎖,安靜潛伏,將自己和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目光明亮,神采奕奕,等候著自己目標的到來。
此刻,城西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一家毫不起眼的、只有那些苦哈哈討生活的販夫走卒才會關注的低等妓院里,緩慢走出來一個男子。
那人穿著普通,容貌也普通,卻天生的好氣質好風度,斯文溫雅,清若流泉,看見的人都覺得眼前一亮,似連眼楮都被三月清泉洗亮。
那人不徐不疾地向靜園而去,簡單的粗衣陋服下隱隱露出清透的雪色衣角,在陽光下拉開淡淡的銀光。
此刻,空蕩蕩的黎軍主帳里,心急如焚坐立不安的知昧無意識地捏緊一封軍報,將那封紙質堅硬的軍報揉捏成柔軟的面紙仍不肯罷休,想到某種可能發生的寒涼場景,他就覺得心里發冷。
手指冰涼,他躺倒在軟榻上,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似乎這樣就可以抵擋心里不斷涌起的深深的寒意。
主帳里空蕩蕩的冷清得可怕,外頭的鳥叫聲此起彼伏,听起來很像鷓鴣鳥的叫聲。
換在平時他肯定會很喜歡大自然中的各種聲音,此刻卻覺得吵得要死,他實在無法忍受這種折磨,一骨碌爬起來穿上鞋子,踢踢踏踏往外跑。
容閎一見這小祖宗又跑出來就覺得心髒受累,「小少爺,您又想干嘛?」
知昧氣勢洶洶瞪他一眼,理直氣壯答︰「里頭悶,我要出去玩!不成嗎?」。
容閎無奈,他是真想說不成,可又沒那膽子,「不可以出軍營。」
「我要去廚房。」知昧很坦然地吩咐。
容閎無奈,只好帶他去火頭軍的帳篷。
因為此時換下來的士兵們都在忙著吃飯休息,帳篷里來來往往的人不少。
知昧遠遠看到那邊的熱鬧,也識趣地不去打擾,在附近的士兵帳篷旁坐下來,看著那邊的熱鬧,玩著容閎遞給他的草編蚱蜢,小臉上看不出情緒。
風中有清脆的鈴聲傳來。
知昧詫異地抬頭,看見火頭軍營帳上有一串飛舞的鈴鐺,在風中左飄右蕩,不斷發出泠泠清音。
「鈴鐺?」
「小少爺,您喜歡?」容閎看他的目光凝注在鈴鐺上,心想也就是一串鈴鐺,要是他喜歡就給他,免得他在這里蹲著,自己也跟著提心吊膽。
知昧連忙搖頭,「不用了。」
他玩著蚱蜢,想起小時候叔叔阿姨們哄自己睡覺時講給自己的故事,那時候自己喜歡听故事,他們因此講過不少,包括一些暗語。
比如,伶人跳舞時的肢體姿勢不同,模仿的事物也不同,表達出來的意思也不盡相同。鈴鐺雖然很細小,但拴在繩子上,不僅可以驚走飛鳥,還可以用鈴聲傳遞消息。
他細細听著鈴聲,按照自己學到的密語匙,一點點轉變成自己想要的消息。
琢磨出那種鈴聲的意思,他的心也安定下來,不由偷偷地松口氣。
還好,事情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糟糕。只要能保住人,就算自己要受罰也認了。
草蚱蜢編得很結實,但也禁不住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暴力摧殘,很快就散架。他苦著臉呆呆看手中斷開的草葉,悻悻地扔開。
容閎看他悶悶不樂的,粉女敕可愛的包子臉都不像隔夜包子一樣透出一種不新鮮的感覺,心里也有點不忍心,心想孩子在軍營里不能外出也的確有點殘忍,如今連玩具都沒有,還不得覺得悶?不由得模模他的頭,「小少爺,沒事,不就是個草蚱蜢嗎?等下咱們回去再編一個。」
「你會編?」知昧疑惑地抬頭看他。
容閎有氣無力地點頭,「會。」
「那咱們趕緊回去吧!」知昧臉上的陰霾立即一掃而光,興奮地站起來催他趕緊走。
容閎暗暗抹把冷汗,心想總算哄好這小祖宗了。
營地里一切都井然有序,知昧縮在主帳里玩著容閎新編給他的草蚱蜢,想到剛才鈴聲傳遞的消息,心髒砰砰直跳,下定決心絕對要看好身邊的人。
此刻,濮陽城下,兩國將士們兩相對峙虎視眈眈,等待著他們頭頂的那兩位掌控萬人生死的尊貴人物,決定那個牽動他們命運的孩子的生死,也決定他們的走向。
萬眾目光聚集,聞人嵐崢只靜靜地抬頭看那個孩子。
這個距離看不大清他的神態,但他總能感覺到他的目光緊盯著自己,憂傷而淒然,像無形的線,緊緊連接著自己的心。
他微微動唇,覺得嗓子干澀疼痛如針扎火燎,根本說不出話來。
他微微閉上眼。
顧澹寧卻沒打算給他太多考慮時間。小半個時辰,他已經算仁至義盡。
「至今不答,看來黎皇陛下是打算不要太子的命了。既然如此,本座……」
「朕要人!」平靜的聲音,忽然在天地間響起。
萬軍嘩然。
連顧澹寧都怔了怔。
即使設想過各種情形,這種情況也在他考慮到的情況之中,他還是覺得震驚到沒辦法相信,甚至懷疑是自己的幻听。
怎麼可能?
他難道不知道這麼做的代價嗎?
這短短的一句話,葬送的不僅是到手的戰績,還有他生前身後的名聲,有黎國的軍心民心,有他的威信地位……可以說他所有的一切,都會隨著這三個字化為烏有。他會在頃刻間從雲端跌落到塵埃。
但如果他不答應,自己也未必會殺聞人既明。不管怎麼樣,活著的聞人既明都比死了的有用。
即使聞人既明真的死了,對他也沒多少利益損失——畢竟只要他願意,將來總還有兒子出生。
……這些他都不可能不懂。
那為什麼……
心里突然像被刀戳進最柔軟的那塊,他心口生痛。
連雙手反綁,始終倔強沉默著不肯求饒更不肯求救的孩子都震驚地抬頭,眼中無聲無息泛起淚光。
「放人!」底下聞人嵐崢冷然喝道。
軍隊的嘩然已變成窒息般的沉默。
黎國將士們眼神復雜,緊盯著城頭人影,原本高高昂起的腦袋一個個緩緩垂下。
顧澹寧冷笑一聲,知道這一戰聞人嵐崢算是完了,威嚴掃地,想重建就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還想打安國?少說也要等十年!
他伸手去抓聞人既明。
那孩子突然抬起頭看向他,目光雪亮。
顧澹寧心中一跳直覺不好,霍然縮手。
一道細細的銀光從孩子齒間射出,直奔他眉心。
「父皇,別答應他!」
稚女敕的童音還沒消散,孩子已決然翻身越過垛堞從城頭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