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室里母女倆輕聲細語交談,各有各的重重心事。窗外有孩子的歡呼聲大笑聲不斷傳來,給蘭傾旖的感覺卻非常遙遠。
多少年華隨水逝,她從來沒有和赫連夫人這麼認真深入地談過話。
「您何時知道我不是您的女兒的?」這個問題她無數次在嘴邊徘徊卻不敢問出口,今天這樣的氣氛下她鼓足勇氣,總算問出口。
「我第一次把你抱進懷里時就感覺到不對。十月懷胎生下孩子,那種感覺很奇妙但又能清晰感覺到。」赫連夫人笑得清淡如這一刻從窗外偷偷探進的風,看她的眼神一如既往溫柔和雅。
啞然無語,蘭傾旖沉默良久,忽然伸手抹過眼眸。這一刻內心酸楚,無言的悲涼感涌上心頭,面對那樣通透純澈的眼楮,她覺得準備好的千言萬語都無法說出口。
赫連夫人外柔內剛,從來沒對她說過這些,可她又是如何挨過這漫長歲月?
和她比起來,自己那些短暫的分離又算什麼?
「我明白。」她聲音壓得很低,似乎這樣就可以阻止不屬于自己的哭音,「我這次在濮陽城,見到了顧澹寧。」
赫連夫人手指一顫,猛然轉頭盯住她的眼楮,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像海潮退去露出的沙灘,蒼白中帶著死寂般的靜。「你看見他……」
「是。」蘭傾旖緩慢點頭。
「都是冤孽……」赫連夫人搖頭喃喃,「你們兩個……」
蘭傾旖苦笑搖頭,見赫連夫人神色微倦,上前扶她躺下,「您好生休息,以後日子還長得很,一切都會好的。」
靜室里母女倆輕聲細語交談,暖閣里卻熱熱鬧鬧。
赫連文慶吆五喝六地卯上聞人嵐崢,暗暗發誓一定要把他灌醉,喝到後來其他人都放下筷子,變成他們兩個拼酒。
赫連無憂瞅一眼兩人腳下堆積的酒壇,再看看慕忘,臉上露出慶幸的神情,悄悄湊到白瑞祺耳邊,低聲道︰「還好這樣的待遇沒輪到我們。」
白瑞祺深表贊同地點頭,對連襟的遭遇報以深刻的同情。
「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喝完?」赫連無憂雙手托腮,有點無聊,轉頭看見正和慕忘有說有笑的司徒畫衣,眼楮一亮,三兩步竄上去抓住她的手,興奮地道︰「要不要打賭,賭他們多久喝完?」
司徒畫衣很嫌棄地看她一眼,眼神里滿是「你無不無聊?」的鄙視,抽回手懶得理她。
赫連無憂毫不在意再接再厲,「小賭怡情,這麼嚴肅干嘛?咱們不賭多,就請頓親自下廚做的飯還不成?」
司徒畫衣無奈地拽下她的手指,實在佩服她的耐性,隨口道︰「賭一個半時辰!」
「你賭這麼久?那我就賭一炷香。」赫連無憂得意洋洋,「大哥可是千杯不醉的海量……」
于是她等啊等,那兩個在喝酒。
等啊等,掀開眼皮看見那兩個在喝酒。
一個多時辰後。
那兩個還在喝酒!
赫連無憂悲憤,推開椅子站起身,結果她動作太猛烈,椅子翻倒撞上酒壇,嘩啦啦一片碎裂聲,碎瓷片滿地亂滾,好巧不巧地滾到赫連無憂腳下,正憤然往外走的赫連無憂一時沒注意,踩在瓷片上摔得不輕,正栽落在進門的蘭傾旖腳下。
司徒畫衣抱著軟枕笑得滾在慕忘懷里,放肆的嘲笑聲傳出老遠。
「這麼喜歡我,還五體投地地迎接我?」蘭傾旖看著擺成大字型的妹妹,毫無憐憫神色閑淡語氣涼涼地微笑道謝,「這怎麼好意思?」!
赫連無憂憤怒地爬起來,拍掉衣服上的灰,手指幾乎指到蘭傾旖臉上,義憤填膺悲從中來,「你竟然也嘲笑我!」
「笑都笑了,你能怎樣?」蘭傾旖若無其事,瞥一眼拎著酒壇對飲的兩位,她怔了怔,「他們怎麼還在喝酒?」
「我倒是不知道姐夫這麼能喝。」赫連無憂對自己要下廚很沮喪。
最討厭進廚房。
「他是逢酒必醉,但誰也不知道是真醉還是假醉。」蘭傾旖接過司徒畫衣遞來的瓜子慢慢嗑,淡定答。
她絕不會承認自己看見他這麼能喝也很驚訝的,想起以前這家伙在前廷喝得醉醺醺的回去,自己忙里忙外地照顧他,她心里冷哼,覺得自己還是太年輕太傻。合著他是故意的是不是?騙自己心疼好趁機佔便宜!她就不該對他心軟!
眼見地上的酒壇幾乎堆成小山,蘭傾旖抬手扶額,對目前的狀況表示無奈,這兩個今天是杠上了?她實在懶得在這里守著兩個酒鬼,誠摯地邀請陸筠瑤一起出去看顧小孩。
陸筠瑤表示贊同。
一刻鐘後醉眼朦朧的兩只分開,各自找地方睡覺。
赫連文慶很清靜,直接在後院找個地方安置,聞人嵐崢卻沒這麼閑,明早宮中還有慶宴。
蘭傾旖瞅倆小的玩得開心,也懶得叫他們,瞥一眼赫連無憂,她提醒,「記得叫他們宮門下鑰前回去。」說完她滿臉嫌棄地拉著聞人嵐崢上馬車,聞著他身上濃郁得幾乎可以把人燻暈的酒氣,她一聲淡淡的嘆息中帶著幾分釋然。
我但望你與人醉一場,忘卻對雪獨酌的孤寂,以後又是一個新的開始。
宮女們來來往往忙著送醒酒湯熱毛巾打水洗臉,腳步聲匆忙,正常狀態下睡得再沉也會被吵醒,但醉酒不算正常狀態。
蘭傾旖認命地揮退下人,接過熱毛巾給他擦臉,擦完還是沒醒,她沒辦法只好打水給他擦身。
擦到一半他抓住她的手,「我喝成這樣你不開心是不是?」
蘭傾旖詫異地轉頭,正看見他明亮的眼楮,如星辰,如皎月,清清泠泠地盛開在她的視線中。
听他的話音很清醒。
她嘴角微抿,給他撥開額前的發。語氣算得上柔和。「喝太多酒不好,以後能避就避。你理他干什麼?自然有人管他。」
他瞅著她笑得很開心,眼楮亮麗如煙火。「心疼我。」
蘭傾旖擰干熱毛巾搭在他額頭抹掉他滿頭汗。「知道就不要喝這麼多。」
「今天氣氛很好,沒控制住,以後不會了。」他愜意地閉上眼楮,重新睡下。
「你起來洗洗再睡。」蘭傾旖絕口不問其他。
氣氛好?控制不住?他這是小看他自己的自控能力還是她的智力?這樣的鬼話他明知道她不會信,干嘛還要說?有什麼事是他要瞞著她的?
這種感覺有點糟,她覺得能讓他瞞著她的事只能和自己有關系。可她真的不知道能有什麼事算是難題。
「不要,就這麼睡。」他懶洋洋地翻身拉著她躺下,趁勢將整張臉埋在她頸間,細細嗅著她的氣息,「好香,乖,讓我抱抱。」
「真喝醉了?怎麼還在撒嬌?」蘭傾旖哭笑不得,心想他是怎麼回事?受刺激?偏偏他在和她撒嬌,她只好不明就以地回抱住他,冰涼的身體凍得她不舒服,連忙拉過被子裹住兩人,「熱水都準備好了,你起來洗洗。」
他沒反應。
「我陪你。」她加大籌碼引他上鉤。
「你嫌棄我?」聲音低低悶悶地從頸窩里傳來,听起來有點委屈。
她啞然,半晌嘆氣,「好吧好吧,我不敢,你就這麼睡,先放開我,我去洗!」
「你還是嫌棄我。」他言辭犀利,抓住她的語病不放。「不敢不代表不嫌棄。」
「不是醉了嗎?怎麼還這麼敏銳?」蘭傾旖有點憂傷,心想他怎麼越醉越清醒。
他哼了聲,抱著她的姿勢不變,像個從酒壇里爬出來的登徒子,「陪我睡會兒。」
蘭傾旖看著外頭明晃晃的天色,心想今晚大概會睡不著。「那睡吧。」
「你陪我。」半晌,他放開手,任由她去。
吩咐宮女收拾干淨寢殿,她覺得以後絕對不能再讓他喝醉。
這人醉了比沒醉難伺候好幾倍。
好半晌蘭傾旖裹著半濕的睡衣大步踏出浴室,撈起床頭疊放得整整齊齊的衣服換下濕衣,頭也不回地問︰「我听說,知昧找你要密令?」
聞人嵐崢神采飛揚地在她身邊坐下,目光掠過她頸間的木質項鏈,沉斂的色彩有種低調的華美感,看起來很配她的膚色,「嗯。」
「他還真打算重新合並三大宗門?」蘭傾旖詫異地轉頭,烏亮的發垂落在胸前,晶瑩的水珠顫顫滑過肌膚。「你答應了?」
「沒有。他現在還太小,沒自保能力。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如今還不到讓顧家知道的時候。」他說話間已溫香軟玉抱滿懷,雙唇留戀地一遍遍流連過她的肌膚,溫熱的呼吸輕如落花飄落在她身上,「你會回無量山嗎?」。
蘭傾旖沉默良久,淡淡道︰「不會。」
無量山,也不會接納她。
世外門派的規矩,一直是不可逾越的高山。
分裂前的宗門,就曾有「男不納妾,女不為妾,佳偶既在,從一而終」的門規,違者除名,逐出師門。
她進宮為妃,已違反門規,但她要參加百年大比,山莊里也沒人能頂替她的位置,所以師父才會以三十記脊杖暫為刑罰,將逐她出門牆的時間往後延遲十年。百年大比後,她的名字將從宗門名冊上抹去,她與宗門,從此再無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