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變成薄薄的紙,輕輕地翻過,就是另外的嶄新的一頁。
晏傾十一年飄雪紛飛的冬,在舉國歡慶中度過,也在久別重逢的夫妻倆的耳鬢廝磨中度過,等到蘭傾旖回過頭去看窗外時,宮中的太監們已在忙忙碌碌地搭梯子掛燈籠垂彩緞準備過新年。
晏傾十二年,在不知不覺中悄然來臨。
蘭傾旖茫然地瞪大眼楮看半晌進進出出喜氣洋洋的太監們,又看看裝飾得分外喜慶富麗的宮廷,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今天是除夕。
從臘月二十三開始,宮中就進入新年的慶祝期,系列活動紛至沓來,她也不能像往常那樣躲清靜,不得已穿上厚重的禮服,趕鴨子上架地完成任務。
今天,聞人嵐崢四更起床各殿敬香,她也不好再睡懶覺,起身收拾干淨陪他一起,敬完香去給太後行禮,和宮妃共用早膳,但宮中就她一個,也不用麻煩,聞人嵐崢干脆把仍住在宮中的妹妹一家都聚在一起。
御書房已封印,也沒什麼政務要處理,聞人嵐崢表示時間很寬裕。
他的提議遭到溫九簫的婉拒,理由很簡單,聞人楚楚快生了。眼瞅著就是這兩天,即使只在含辰宮走兩步他都要小心看著,何況是出門?
最後早膳桌上只有母子兒媳三個,連倆小孩都沒來——賴床。
伺候神色困倦的太後重新休息,夫妻倆回到龍泉宮,倆女圭女圭還在睡覺,瞅著那樣子估計會睡到午時,兩人對視一眼,也不打算喊他們起床,反正不管他們何時起來都不會餓到。
室內明燭高燒,燈火飄搖,窗外天色仍是黑漆漆的不見亮光,檐下宮燈的光暈映著紅緞的艷光投進眼眸,爛漫如耿耿星河。
「看什麼那麼入神?」熟悉的溫度氣息覆上後背,堅實有力的手臂環過腰間,他的呼吸落在她頸邊,細細碎碎的癢,像春天新發的小草撓動肌膚。
「又想佔我便宜?」蘭傾旖側頭避開,好笑地斜睨著他,明眸瀲灩有神,「你也不怕人笑話。」
「誰敢笑話?」很熟練地偷著香,聞人嵐崢神態坦然。
「咱們兒子就敢。」蘭傾旖可不想讓兒子撞破好事,帶壞小孩子罪孽深重。
「怕什麼?他們又進不來。」他絲毫不給她拒絕的機會,拉著她轉身。
浮沉間星火燦爛,日出月升,相依的溫暖總容易令人沉迷,等蘭傾旖一覺睡醒時燭影仍舊在眼前招搖地搖紅,不過已是夜幕深黑。
她在被窩里賴半天不想起床,連除夕夜宴都打算賴掉,但最後還是認命地爬起來梳洗整理。
晚間大殿賜宴,照樣是公式化的流程,聞人嵐崢不耐煩瑣碎無聊的禮節,將宴會流程一再縮減,比以往提早近一個時辰結束晚宴,想騰些時間出來和妻兒過點簡單的全家團聚的完滿日子。
結果椅子還沒坐熱,就听見宮人匆匆來報長公主要生了。
一行人匆匆忙忙趕去時產婆已進產房,斷斷續續的聲音從內間傳出來,听起來總覺得心里發涼。
蘭傾旖在外間坐下,如今她的心情比當年溫妙儀出生時平靜許多,知道聞人楚楚這是二胎,又是足月出生,平時調養得也很不錯,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
一路走到今日,大家都不容易,不會在這時候出意外的。
她看一眼焦灼不安的溫九簫,安安靜靜地喝茶坐等。
女人生孩子哪里有那麼快?少說也要好幾個時辰。
她白天剛鬧過一場沒休息好就參加晚宴又趕過來看護,此時坐下來就覺得有些困,飲下一盞濃茶才覺得好些,眼見窗紙上人影攢動來去不休,心里生出幾分煩躁,若無其事地放下茶盞,開始數羊。
數到第三百二十四只,溫九簫實在沒忍住,轉過頭盯住她,不容置疑地道︰「你進去看看,拜托。」
蘭傾旖點頭,二話沒說直接推門進去。
里頭有條不紊地安排著,她進去也沒什麼好幫忙的,坐在床頭守著聞人楚楚給她擦汗。
「你感覺怎麼樣?」她壓低聲音輕輕問。
聞人楚楚咬著布條勉強搖頭,臉色蒼白如落霜的紙。
蘭傾旖放下心,也把嘴巴閉成蚌殼,靜靜守著。
時間變得漫長而遙遠。所有人都專心致志地做著自己的本職,蘭傾旖每隔半個時辰就和溫九簫通報一次聞人楚楚的情況。
一守就是一夜,次日天色大亮時嬰兒的啼哭聲打破沉靜。
哭聲很突然,但听在所有人耳中,都像看見明亮的曙光照耀四海。
天邊華光萬千,新年的陽光灑落在大地上,明燦燦光閃閃地鋪滿天涯。
「恭喜,母子平安。」蘭傾旖笑意盈盈地沖溫九簫拱手。
溫九簫明顯松口氣,連道謝的話都來不及說就直接沖進去。
蘭傾旖轉過頭看聞人嵐崢,「你不去看看?」
「去礙人家的眼嗎?」。聞人嵐崢很沒好氣地反問一句,看她眼下淡淡的青黑,有些歉疚,牽起她的手,「走吧,熬了一夜沒睡,你肯定也累了,回去休息。」
「好。」
雖然今天大年初一大朝會,但有權不用過期作廢。既然有人開金口讓她休息,干嘛不偷懶?不懂照顧自己的女人不是好女人。
這一覺沒睡安穩,做著各種光怪陸離的夢。夢醒時身邊沒人,她爬起身,宮人告訴她聞人嵐崢出宮了。
她挽發的手頓住。
宮人惴惴不安地看著她突然沉靜的面容,不知道自己說錯做錯什麼哪里惹得她不快,慌慌張張地跪地請罪。
慌亂的聲音拉回她的思緒,她轉眸看地下眉目惶然的小宮女,看得出她進宮不久,眉目間還有稚氣未月兌,她若無其事地一笑而過,「這是怎麼了?不過是想到別的事出會兒神罷了,起來吧!地上即使鋪著地毯燒有地龍,但還是有點冷的。你先出去,本宮想一個人靜靜。」
身邊的宮人來來去去,這也不是當年用慣的人。
玉瓊安安穩穩地做著蒼家的當家主母,和蒼摩的感情一直很好,伉儷情深,膝下也兒女雙全,後半輩子也可以過得安穩順遂。
玉瓏留在月下山莊,和阿歡結為夫妻,將來無論是回無量山,還是在山莊里度過一生都很好。
連方姑姑魏公公他們都放出宮,做些生意頤養天年,順便關注一下市井消息,偶爾還能給宮中傳遞情報。
日子過得或平淡或安穩,來來去去的人在她生命中留下痕跡,但又漸漸的離開。
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要走的路,而那些一起走過的歲月,也就漸漸的淡去。
一刻不停的人生,不斷有人離開,又不斷有人出現。
一代新人換舊人。
明明早就看淡,為什麼心里還是覺得這麼惆悵?
她怔怔地看著琉璃鏡中清麗靈秀的容顏,看久後覺得那張臉有些陌生。
如果輪廓再多幾分英朗,眉更濃點,眼神更飄忽冷淡點,臉色略蒼白點,是不是就會和那人一模一樣?
戴過數十年面具,推波助瀾傳遍天下的丑名,等待多年的蟄伏,真正到今日,卻覺得沒什麼快感,只疲倦如水不斷涌來,想永遠沉睡不醒。
顧澹寧,你說,這是你的心境?還是我的?
她唇角綻開一抹琢磨不透的飄忽笑意,轉身。
雌雄莫辯的聲音從門外一路傳進來,夾雜著大步奔跑的腳步聲。
不斷有尖細的太監嗓音響起。
「殿下,我的主子,您慢點!」
喊聲中,花花綠綠的鮮亮影子撞開珠簾義無反顧地奔進來,撞得亂晃的珠簾打到人他也不管。
「娘!」
清亮的童音大喊著往她懷里便撲,撲得她往後微退,撞在身後妝台上。
「慢點,這麼激動做什麼?」她笑意盈盈抱緊懷里小小的孩子,嗅到他身上細細的乳香,浮躁的低落的心如春風撫過,那些細小的因離別而生的傷痕似被一雙溫暖的手撫平,近到肌膚的接觸讓她鋼鐵般的心也近乎崩潰。紅塵翻覆,時光碾磨,寂滅的歲月里青春不在,連當年那個抱在臂彎里啃手指嗚嗚的嬰兒,如今也長成嬌女敕可喜活蹦亂跳的孩童。不管身邊來來去去過多少人,她都可以暫時的忘卻,這個她拼盡半條命生下來的孩子還在,真實地存在于她懷里,微香淡淡,她微合的眼眸里卻似看見半床鮮血。
知昧突然安靜下來,他被抱得很緊,用力抬起頭也只能看見母親清亮的眼楮,然而那樣的目光,卻似乎蘊含著千言萬語。
他默默抱緊她,小大人一樣拍著她的肩膀,輕輕地安慰她,「不怕,你別怕,無論誰離開,爹和我們都還在你身邊,你不會是一個人的。」
蘭傾旖原本淚光微閃的眼眸突然睜大,思緒頓住一瞬間,腦海里仔細回放他這句話,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她猛的抬起頭,緊緊盯著知昧的臉,這孩子意外的正經讓她本能的感到不安。
「兒子,」她搭住他的肩膀,猶豫但又緩慢堅定地問︰「你告訴我,誰要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