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實滿滿的稻穗飽和壯碩,一串串連成一大片一望無際的金黃色稻海。
入秋了,是豐收的季節。
健康位于南方少山的平原,雨水豐沛,支流遍及,每年有充足的水源供給附近幾座大田的農耕,一年兩獲,再加上鄰近大湖,還有捕撈不完的漁獲,盡避邊關地區連年來大小戰役不斷,可是相隔千里,金戈鐵馬和震耳欲聾的廝殺聲干擾不到這兒的平靜,百姓們安居樂業,是個富裕又平和的小城鎮。
此時,一輛平實無華的驢車行駛在沙塵漫起的官道上,不像在趕路,倒似出外野游一般慢吞吞的,車內的人兒也不急,一手拿著書,一手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紅棗茶,隨著驢車的晃動輕輕搖擺著身體。
那是一名穿著茜色衣裙的小泵娘,年約十三、四歲,眉宇間帶著淺淺的慵懶,雖然她的模樣不是讓人一見驚艷的絕色,卻有股耐人尋味的韻味,她的表情也和年紀不太相符,平靜得宛如山間潺潺流過的小溪,任他落花風涌,打了個漩渦照樣河水東流,不因外界的打擾而大起波瀾。
在她身邊伺候的是個眉目清秀的丫鬟,看來不甚起眼,溫順的添著茶水,不時攪動紅泥小火爐、加加炭火,讓爐上的陶盅維持著微熱的溫氣,不燙舌也不涼胃。
駕著驢車的是一名五十開外的老叟,他的掌心有一層厚厚的老繭,手指粗得像在石礫堆里磨過,初看他的雙手會被嚇一跳,想著一個駕車的老頭哪來的滄桑,不就是被大戶人家養著的車夫,只要駕駕車而已,不做粗活,但是在那雙恍若死水的雙眼中,不時閃過令人一肅的銳光,滿布風霜的臉上有著不容小覷的堅毅。
「小姐,妳歇一歇吧,在車上看書傷眼,妳瞧這一晃一晃的,眼楮都要看壞了。」青桐是個直腸子,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心事也憋不住,像只麻雀,總愛喋喋不休的嘮叨。
「好,再看一頁。」知識就是力量,她的起步慢,要多看一些,以補某方面的不足。
「妳方才也說再看一頁,可是一頁之後又一頁,整本書都快看完了,小姐,那麼艱澀難懂的書,妳怎麼看得下去?」青桐受不了的搖了搖頭,她只看了幾行就眼花撩亂、頭昏腦脹了,根本沒法耐著性子往下看。
「我倒覺得挺好看的,非常有意思。」就是印刷差了點,字體有些模糊,老要用猜的。
佟若善自得其樂的靠著車壁,不以為苦的看著她好不容易找來的醫書,久遠的記憶宛如昨日般涌現,既熟悉,又陌生。
外公用恨鐵不成鋼的無奈語氣說——
明明是過目不忘的醫學天才,為什麼偏偏就是學不會,為什麼呢?
是呀,為什麼學不會?她雖然不敢自夸過目不忘,但是再艱澀難懂的文字在她腦子里過了一遍,十之八九都能記住,再看第二次就能完全記住了,十年、八年內都不會忘記。
兩、三歲時她便展露背書的天分,能輕輕松松的背出《李時珍草藥譜》,精通藥理、身為中醫的外公一听,高興的大喊後繼有人了,一心要培養她成材,將一本又一本的藥草書籍往她面前堆。
所以她小的時候大多住在鄉下的外公家,跟著外公上山下田的采藥草、種藥草、辨識藥草,還學習如何用藥草救人。
可惜世上無完人,她唯一的缺憾竟是……
沉迷書中的佟若善忽然想起這一切那已經是上一世的事了,她已經不是忙得沒日沒夜的腦外科醫生,而是母亡,父再娶,寄宿姥姥家的小彪女。
她有爹,有繼母,有一兄長、一繼弟、一繼妹,還是個侯府千金,只是……沒娘的孩子注定得不到完整家庭應有的關愛。
「小姐,妳就歇歇吧,不要累著了自己,要是奴婢沒把妳照顧好,讓青蟬姊知曉,奴婢又要挨罵了。」小姐太不懂得照顧自己了,沒人盯著不行。
青蟬比青桐大一歲,今年十六了,她和青桐同為佟若善的丫鬟,青蟬為人穩重且聰慧,掌理著小姐的屋內事,如小姐的銀錢、首飾,還善做帳。
不過青蟬比青桐晚來到佟若善身邊服侍,她原本是侯爺夫人的一等丫鬟,就得夫人器重。
當年程氏懷第二胎時,意外發現丈夫在外私養外室,對方還有了和她差不多月分的身子,侯爺迷戀外面的女子帶回府中立為側室,夫人一氣之下動了胎氣,女兒才七個月大便早產了,也就是佟若善。
不足月出生的佟若善自幼身子骨就弱,一度被大夫斷定活不過三個月,要及早做準備。
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怎麼不心疼,程氏豁出命了也要把女兒養活,不讓外室女得意,怎奈產後虛弱,加上丈夫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讓她郁結在心,沒多久就把身子拖垮了。
無可奈何之下,她將養了一、兩年,哭聲像小貓嗚咽的女兒送回娘家,交由娘親代為照顧。
只是她以為會有所好轉的身子卻每況愈下,又拖了兩年終是撒手人寰,臨終前她連女兒最後一面也沒看到。
原本母喪,身為子女都該回來奔喪,但是大佟若善四歲的大哥佟仲陽卻阻止她回府,她只好繼續寄宿在姥姥家,今年她都十四歲了,侯府那邊還是沒派人來接她。
青蟬是夫人死後才來到佟若善身邊,她來的時候還帶來夫人留給小姐的嫁妝,一匣子的首飾、房契、田契、幾間傍身的鋪子、一座茶園,可見青蟬是個忠心不二的。
可是誰也料想不到,真正的佟若善早在十歲那年就死于傷寒,在死了一夜又復活的,是來自現代的靈魂佟若善,她死于醫院的急診室,一名激動的傷員一刀刺中她的要害。
如今佟若善稚女敕的身子里裝著成熟睿智的女人靈魂,難怪能心如止水,面對任何事皆能淡然處之。
佟若善輕笑道︰「妳就那麼怕青蟬嗎?」
「不是怕,是敬重,青蟬姊姊明明只大奴婢一歲,可是只要她兩眼一瞪,奴婢連手腳該往哪兒擱都不曉得了。」青桐就擔心自己什麼沒做好,讓青蟬姊失望。
「人家是丫鬟,妳也是丫鬟,為什麼妳這般無用呢?」
佟若善不是刻意要培養出文、武兩個丫鬟,只是想一個管她的賬冊,一個充做剽悍的保鏢,拳腳功夫過得去,保她出入無虞就好,誰知文婢是有了,武婢卻成了活癆,除了力氣大了些,能擋三、五個粗壯婆子外,還真是一無是處。
「小姐,不是奴婢無用,是青蟬姊太能干了,一個人能抵十個,不像奴婢只會伺候人,什麼盤賬、算賬,光看奴婢就頭腦發暈。」
青桐就是女人無腦的代表,她不愛看書,是在自家小姐的強迫下學著認字,但十個字中有四個字不認識,讀起書來坑坑疤疤的,但她最怕的還是抄寫,她自己寫出來的字,連她自個兒都看不懂。
「妳的意思是,每個月的月銀也要減半嘍?畢竟妳連青蟬的一半也抵不上。」佟若善揶揄道。
「不要呀!小姐,奴婢也非常認真的在做事,妳瞧,奴婢把妳伺候得妥妥當當的,沒磕著妳也沒累著妳,奴婢還是很有用處的。」青桐很賣力的彰顯自己有多好用。
是甘草的用處,佟若善在心里好笑的想著。「到地頭了沒?我這身骨頭快晃散了,真讓我散了架,周嬤嬤定會剝了妳的皮。」
周嬤嬤是佟若善的乳娘,從小就照顧著佟若善,周嬤嬤的丈夫和兩子一女留在侯府並未跟來。
「小姐妳等一下,我問一問老炭頭。」青桐說完,敲敲車壁,隔著木板問道︰「老炭頭爺爺,到了沒?小姐坐了大半天的車,身子骨撐不住呀!你幫忙趕趕路唄!」
老炭頭坐在車轅上,吆喝一聲,聲音宏亮的回道︰「小姐再忍忍,快到了,轉個彎便到咱們的地了。」
人無遠慮,定有近憂。
佟若善來到這個歷史上不存在的國家,頭一年她過得很混亂,就像得了三魂七魄不全癥似的,一下子好似在現代的開刀房執刀,做開腦手術,一下子又穿到古人身上,被迫學著她毫不擅長的書畫琴棋,每日還要默寫一千字簪花小楷。
一開始,她的身體和靈魂產生排斥,格格不入,腦子想的和身體做的完全不同調,常鬧出笑話。
好在那時有大病初愈打掩護,她可以一邊裝傻,一邊適應突如其來的古人生活,以眼楮去觀察,並了解這世界的一切。
她用一年的時間融入這個環境,並以滴水穿石的方式讓身邊的人不自覺的接受她與以往不同的轉變,讓他們以為她只是長大了,變得比較懂事,有自己的主見。
她的親娘生前的確留給她不少東西,可是莊子、鋪子、田地不能賣,她名下的資產要等她出嫁了才能動用,否則將充為公中,換言之,她是坐擁金山銀山的窮人,每年鋪子、田地的租金都存在錢莊,不只她動不了,武寧侯府的繼母也休想動一分一毫,算是一種保障吧。
至于她手邊全部的財產,還不到兩百兩。
為何?
她姥姥雖然是程家的老夫人,但是姥姥是嫁進來當續弦,丈夫的前妻生有兩子兩女,在姥姥入門時,四人已是十來歲的少年少女了,只小姥姥不到幾歲,在姥姥接手中饋不到五年,兩名繼子陸續成親,繼女們也嫁了。
姥姥前後當不到十年的家,就被成年的長子奪了權,由長媳接任當家主母之位,姥姥雖然也生了一子一女,但一雙兒女尚年幼,無力抗衡,姥姥便死了心放手,把心思全放在照顧兩個親生孩子上頭。
後來姥姥大部分的積蓄都給了女兒當嫁妝,自個兒留在身邊的銀子並不多,再加上程家是大舅一家當家作主,想當然佟若善這個長年寄住的表小姐能有多少月銀,一個月給她二兩銀子已經算厚道了。
可是這二兩銀子還包括她三個丫鬟、一個嬤嬤的花用,每個月的月銀一發,她根本所剩無幾,常常捉襟見肘,雖然姥姥常用體己錢貼補,還是入不敷出,而且她因為早產的緣故,身子骨不好,常要用藥固本,所以銀錢的局促更為明顯,好幾次到了要當首飾的地步。
不過人是在逆境中培養出韌性,一見自己的銀匣子里只剩下幾塊碎銀,沒法發揮現代醫術的佟若善想到賣藥這個法子,她背的最熟的是方劑,隨手拈來便是這時代沒有的藥方。
藥方是不賣的,只賣制好的成藥。
有鑒于藥湯的苦澀,她被灌了上百碗苦稠藥汁,決定將其制成藥丸子、藥片,吞服方便,不用花費時間煎藥,也不那麼難以入口。
佟若善用剩下的銀子買來較便宜的藥材,先從簡單的做起。
桔梗、薄荷、甘草、荊芥、金銀花、牛蒡子、淡豆鼓、連翹、淡竹葉、桑葉、鉤藤、白菊花,制成感冒片,用法是日服三次,每次六片,開水送服,辛涼解表,清熱宣肺。
止瀉丸是用赤石脂、干姜、粳米制成,功能是溫中、澀腸、止痢,能治久痢,月復痛、便膿血,舌淡苔白,滑月兌不禁。
這兩服藥看起來制法不難,但是對學西醫的佟若善來說還是有點難度,好在有外公替她打下的中醫底子,她在失敗了幾回後,終于成功的制出一瓶瓶的藥。
不過要把藥銷出去也是一門學問,佟若善帶著丫鬟走遍了健康城的大小藥鋪,僅一家快倒閉的小藥鋪,店主在接下她塞過去的一兩銀子後,才勉強答應以二八分帳的方式讓她寄賣新藥。
頭一個月藥賣得不好,乏人問津,畢竟這間藥鋪又小又舊,非不得已沒人肯踏入。
就在鋪子快關門前,一名月復瀉不止的老人從鋪子前經過,他已經拉得快虛月兌,只剩下一口氣喘著,路經此地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他命僕人到鋪子里捉一帖藥試試。
鋪子的伙計因老人要得急,隨手拿了一瓶成藥給了僕人,心想他這是急癥,直接服用比較快,等不及煎藥。
沒想到老人服用後,不到一刻鐘,情況就好了許多,接著雖有稀瀉,但量不多,吃過幾次藥後居然就全好了。
原本是要抬回去等著發喪,殊知沒幾天就活蹦亂跳了,為此還送了只匾額前來,以表感謝,從此打開感冒片和止瀉丸的銷路。
如今幾年過去了,那間藥鋪成了那條街上最大的藥鋪,光賣感冒片和止瀉丸就賺得缽滿盆溢。
因此得利的佟若善也小有收入,雖稱不上腰纏萬貫,但至少不再因為缺銀少金而困頓。
靠山靠水不如靠己,她又決定買塊地自個兒種藥草,後來她看中山腳下那約四畝大的田地,只花了她二十兩銀子,畢竟沒人好依靠的她最好低調些,不要做林中秀木,若讓人家知曉她腦子里有上千種方劑,怕是禍不是福,如非生活所迫,能不用就不用,以免引人覬覦。
「小姐,到了、到了!我看到我們之前來看的那塊地,我們有黃澄澄的稻米好吃……咦!那是什麼,怎麼都長草了?該死的老賊頭,拿了我們的銀子卻不好好栽種!」看到朱三站在雜草叢中,青桐氣呼呼的破口大罵。
「那叫三七,是一種藥材。」佟若善搖頭一嘆,唉,叫她看書不看書,丟人了吧,連療傷聖品也不認得。
「藥材?」在青桐看來明明是野草。
「是療傷用的,止血最有效。」三七是多年生植物,很好培育,能摘上幾季,但是沒多少人注意到它的療效而忽略。
「是嗎?」青桐還在心疼好好的田地不拿來種稻卻種草,甚至想著小姐不會被騙了吧,要不就是看醫書看傻了,把草當成藥了。
驢車一停,老炭頭手腳利落地從轅桿上躍落,他目光銳利的看看四周,這才走到車邊,口氣恭敬的請小姐下車。
「啊!空氣真好……」佟若善下了車,伸了個懶腰,用力深呼吸一口氣,空氣干淨,沒有一絲污染,天空是漂亮的湛藍色,草色茵綠,風中帶著微涼的秋意,真舒服。
只可惜地上多是泥濘,前兩天下過雨,秋雨綿綿,不大,卻十分煩人,要斷不斷的,傘遮不遮都怪得很。
「小姐,空氣是什麼,能吃嗎?」青桐不解的問。
佟若善好笑的瞟了她一眼。「吃貨。」
「小姐,奴婢不是吃貨。」她又不貪嘴。
「噓!听听風聲。」果然要走出四方牆才感受得到,被關在後院的女人只有井口大的天,看不到風起雲涌。
「風聲?」青桐一臉困惑,不就咻咻咻的,有什麼好听的?
「風在唱歌。」佟若善微瞇起眼眸,听著秋之頌在耳邊回蕩。
青桐趕緊從驢車內取出一件短毛披袍給小姐披上,憂心的道︰「小姐,妳又發病了嗎?」要不然怎麼老是這麼奇怪,听都听不懂。
佟若善白皙得透亮的面容淺淺一笑。「青桐,妳知道我為什麼總是帶妳一道出門嗎?」
青桐很老實的搖搖頭。
「因為妳笨得傻氣,逗來很有趣。」傻一點才不會想太多,人因多智而煩惱,她這樣很好。
「小姐……」青桐不服氣的嘟起嘴。
「好了,咱們去見見朱三,他把我的藥田整理得不錯,很是有模有樣。」繡著紫色桔梗的粉色繡花鞋沾上泥巴,佟若善並不在意,反倒像是到郊外踏青的閨閣小姐,蓮步款款,來到田邊後,她優雅的掬起一片三七葉,對朱三吩咐道︰「趁著入冬前把三七葉全采收了,晾曬干之後磨成粉,我過段日子讓人來收。」
「是的,東家。」
「還有,等田里收拾好了,你把田畝地都搭上遮風擋雪的棚子,做暖室培育,兩畝種天麻,兩畝種黃,我會教你種法和地熱法,明年春天就能收成了。」
「冬天種藥草?東家,這能成嗎?」朱三困惑的反問。一入冬,藥草怕是全都要凍死在土里了,搭了棚子指不定也不管用。
「你照做就是了,若是能成,清明前後便能賣出高價。」佟若善估量著,那時藥草正栽種,十分缺貨,要個好價錢不難。
「是。」
身為侯府千金,佟若善沒想過要賺大錢,在前一世,她是一間大醫院的知名醫生,每日排隊求診的病患多到應接不暇,她有房、有車,還有直線上揚的存款,她什麼都不缺,是站在金字塔頂端的標竿人物。
在她短短的三十五年歲月中,她唯一缺乏的居然是玩樂,有得是錢卻沒時間花,吃在醫院的餐廳,睡在醫院的休息室,每天面對的不是病人便是病理報告,七十幾坪的大房子形同旅館,一個月住不到七天,還要繳管理費。
如今她有重來一回的機會,她想輕松一下,不要再過著被時間追著跑的日子,自在一點、愜意一點,看看醫書,練練讓外公搖頭又嘆氣的毛筆字。
畢竟她能過的松散日子不多了,在這普遍早婚的年代,也許再不到兩年她就得嫁人了,到時她要面對的是一大家子,由不得她順著性子來,該妥協的還是得妥協。
不嫁?這可能嗎?
即使在現代,不婚族也承受著一定的社會壓力,不論遠近親疏,見面的問候語很少有不問及婚姻狀況的,何況是男尊女卑,又有著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觀念的古代。
所以佟若善毫無這方面的掙扎,她是個相當理智的人,有時甚至顯得有些冷血,她認為只要不動情,和誰相處一輩子並沒有什麼太大的關系,她就當做多了一個室友,以及播種的牛郎,就算他坐擁妾室,寵愛別的女人,也沒關系,她只有一個要求,她得是掌權的正室。
無愛便無妒,不貪便能心安理得,至于愛情這玩意兒,能不沾染就盡量別沾染,那是撒上糖花的罌粟,會害人的。
距離藥田不遠的半山腰上,長了兩棵快百年的老茶樹,想起自個兒偏愛的花茶,手癢的佟若善便帶了話癆子青桐上山采茶去,老炭頭就在茶樹附近守護,身子倚樹打盹。
一會兒功夫,兩人采了滿滿一籮筐,借了朱三家的廚房,佟若善有模有樣的炒著茶,一籮筐的茶葉快火一炒,濃縮剩下不到四分之一,茶香四溢,她用了個小甕裝著帶走。
***
上了驢車往回走,走到一半,又下雨了,來得急的秋雨打得車頂咚咚作響,雨勢沒有停歇的跡象,反而越下越大,不少雨水從車窗的縫隙打進車內,車里一片濕漉漉。
老炭頭在車外喊道︰「小姐,我們先找個地方避避雨吧。」
「也好。」佟若善回道。
「小姐,雨下得這麼大,我們會不會趕不上回城?」青桐有些擔心的問。城門一入夜便關上,進出不得。
「趕不上就趕不上,就跟姥姥說我們被雲空大師留宿,听他講道說經。」佟若善依舊淡定,況且與佛有緣這個借口十分有用。
「小姐,前面有間廢棄的道觀,咱們先去那兒躲躲雨吧。」老炭頭又在車外喊道。
「好。」佟若善應了一聲。
老炭頭將驢車停在道觀前,青桐馬上護著小姐跑了進去。
「小姐,這樣真的好嗎?」青桐看著供壇上蒙上灰塵的三清道祖佛像,一邊問道。
「天雨路滑,趕路更危險,不想白白送命就將就點,還是妳要跟姥姥說她的外孫女不守閨訓,偷置私產?」
佟若善帶著丫鬟出城是瞞著人的,對外她宣稱是到廟里上香,求只平安符,事實上驢車是往另一個方向趕,與廟宇背道而馳。
其實她不是第一回這麼做了,她常常以上香為由出門,去廟里晃了一下便離開,改去做她自個兒的事兒,偏偏她不知哪里入了雲空大師的眼,一老一少,一方外中人,一世俗小姐,兩人竟然結成忘年之交,每回她一溜閑,就連不該打誑語的雲空大師都會為她打掩護,不過知曉他們私底下小交情的人很少。
青桐也搞不清楚雲空大師是真心喜愛她家小姐,還是四大皆空,眾生平等,反正他倆說的禪語她永遠也听不懂。
「小姐,這里我清干淨了,妳先坐吧。」一入觀便很忙碌的青桐,很快清出一塊空地,她將毯子鋪在地上,讓小姐坐下來休息,接著她順便把道觀稍加打掃。
這就是身為丫鬟的奴性,看到髒污就想清。
「去熱壺茶來,有點涼。」佟若善將方才炒好的新茶遞給青桐,她先試試味。
春有茉莉秋有桂,回去後她還要摘些桂花,混著茶葉做成桂花茶,像她去年做的茉莉花茶就很成功,清香味自然持久,她還試過用蘭花和荷花入茶,但香氣不足,沒法把茶香味襯托出來,她想明年再試一次,挑選新的品種。
「小姐,喝茶。」
攜帶方便又好用的紅泥小火爐再度派上用場,裝著八分滿水的窯燒陶壺置于炭火上,白霧狀的水氣漫散開來,驅走了秋雨帶來的涼意,讓人有四肢回暖的感受。
「青桐,妳越來越賢慧了,可以嫁人了。」佟若善調笑道。賢妻良母的好苗子,換成是她,絕對做不到這般無微不至。
「小姐,奴婢才十五,不急著嫁人,況且青蟬姊的年紀還比奴婢大呢,要嫁也是她先嫁。」青桐還想陪著小姐,以後當小姐的陪嫁。
佟若善沒好氣的睨她一眼,說她傻,她還真傻。「青蟬沒有家人,早嫁晚嫁隨她心意,可是妳爹娘健在,他們總不希望妳一輩子當個丫鬟。」
青桐有一大群兄弟姊妹,家里卻只有幾畝薄田,所有人吃不飽也餓不死,她爹娘逼不得已,只好在她三歲時把她賣入佟家。
她剛當小姐的丫鬟時,小姐窮,她連帶的也窮,她們和周嬤嬤三個人又寄人籬下,只能盡可能省吃儉用,那時她除了三餐和季配兩套衣服外,沒有月銀可拿,等到老夫人發現她們的窘況後,才發一些銀兩當日常所需,她才有少得可憐的月銀能夠拿回家。
不過真等到主子有錢了,可以給她更好的月俸時,她和家人的關系反而疏遠了,因為兄弟姊妹都長大了,各尋各的活路去,反倒少有往來,只有她爹娘偶爾會來探望。
「當丫鬟有什麼不好,小姐待我好,又給我銀子,我要一輩子跟著小姐。」青桐已經不記得小時候的事,可當年無飯可吃的饑餓感,彷佛一道陰影,長存心間。
「傻丫頭……」
忽地,在道觀外把門的老炭頭忽地飛身入內,擋在佟若善和青桐主僕倆身前。
「怎麼了,老炭頭。」青桐有些緊張的問道。
「有人來了。」在三里外。
「有人?」
老炭頭不是程家的家生子,也非佟若善帶來的佟家下人,他是三年前昏倒在山澗旁的異鄉客,一身江湖人打扮,手邊還留著半截的刀,背後被砍了一道見骨的傷口。
也是他命不該絕,正好遇到佟若善,她打了一把手術刀,那時剛拿到手,尚未開鋒,便拿他來試刀,並以桑皮線替他縫合傷口。
老炭頭發了三天高燒,居然讓他扛過去了,此事過後,他成了佟若善的私人車夫,他只為她一人趕車,對于其他人皆視若無睹,自然而然地,他也被歸于佟若善的人,每個月拿二兩月銀。
「老大,這里有間道觀,我們去進躲雨……」
幾匹快馬由遠而近,噠噠的馬蹄越來越大聲,在雨聲中,有種叭答叭答的回聲,地面也跟著微微震動。
驀地,馬蹄聲在道觀附近戛然而止,有道嗓門大得像熊吼,連不會武的佟若善都听得一清二楚,不自覺螓眉一顰。
「他們要進道觀?」
「小姐莫驚,老炭頭在。」他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小姐一分一毫。
「我不怕,就怕人一多,氣味不好。」佟若善配了幾種防身的迷藥隨身攜帶,倒是不懼歹人為惡。
老炭頭嘴角上揚,看了一眼面色平靜的小姐,向來枯水般的雙瞳輕泛笑意,多了幾分活人的生氣。
「老大,不要逞強,讓我們扶你,中了一箭非同小可,你這傷再不看大夫就要廢了……咦!怎麼有人先佔了……」明明是一間破道觀,屋頂還破了個洞,居然有百姓在此躲雨。
「你們沒看到外面的驢車嗎?是我們先來的,不能趕我們走。」怕被趕出道觀淋雨,傻膽無敵的青桐連忙嚴正聲明。
佟若善真後悔自己沒有捂住她的嘴巴,她沒看見人家帶劍背弓,一副不好惹的樣子嗎?
「呵呵呵!小泵娘,妳別擔心,我們只是路過的漠北軍,在此暫歇避避雨而已。」說話的是一名不帶血氣、面白無須的男子,看來約莫二十一、二歲。
一听是漠北軍,老炭頭繃緊的神情略微一松。
「你們是漠北軍?漠北軍不是應該在漠北打仗,跑到我們健康城干什麼?難道蠻子要攻過來了?!」一說到戰爭,青桐面露恐懼,連脖子都縮到看不見了。
「莫怕、莫怕,沒的事,有我們漠北軍守著,北方蠻子根本不敢越雷池一步,我們將軍一刀能砍一百顆契丹人頭顱。」刀起刀落毫不遲疑,跟切面團一樣簡單干脆。
「莫不破,你話太多了。」若是主將未坐鎮大帳的消息傳出去,于軍情不利,且他泄露軍情,依照軍法,得挨三十大板。
因為被老炭頭擋住,佟若善瞧不見在道觀另一邊席地而坐的兵痞子,可是沉厚如酒的嗓音一出,她心里不免為之震動,好像听見大提琴醇厚有力的樂音。「咦!聲音真好听……」一發現自己無意識的說出心里的感想,她的臉頰立即染上酡紅。
她的嗓聲雖然輕柔,近乎耳語,可是道觀里除了不會武功的青桐外,其他男人全都听見她說的話,不約而同的挑眉謔笑,看向傷了腿、臉色微白的孤傲男子。
莫不破又道︰「咳!這位姑娘,妳喝的是什麼茶,聞起來很香,可不可以給我們一杯暖暖胃?才剛入秋就冷成這樣,漠北今年的冬天又難過了。」北方蠻子肯定又不安分,搶糧搶女人。
「青桐,杯子。」
「是的,小姐。」青桐從形型竹籃中取出三只陶杯,一一斟滿了才遞給對面的軍爺。
「來,你先喝,這茶真香,光聞就口齒生津。」
「入喉鐵定甘甜,瞧這茶水的清澄,淺淺的金黃色。」
人多杯少,莫不破先把拿到手的第一杯茶送到眾人的領頭面前,不是邀功,而是出自敬意,真當親大哥看待。
腿受傷的男子一接過茶杯便要就口一飲,卻被佟若善出聲阻止,「等一下,你身上有傷吧?」
男子一頓,沉聲反問︰「那又如何?」
「茶對傷者不宜,不利于傷口的愈合。」佟若善解釋道,任何刺激品都不該入口,像酒、茶之類的,飲之會加快血液流動。
「妳是大夫?」莫不破頓時兩眼發亮。
「不是。」佟若善否認得極快。
「那妳懂醫理嗎?像是什麼藥對傷口好,什麼藥具有療效?」莫不破沒想過人家姑娘的聲音听起來還很稚女敕,完全不像行醫多年的醫娘,著急的認為逮到一個是一個。
「我不……」佟若善想說她不會醫術,以免招惹不該招惹的人,偏偏她有個專扯後腿的丫鬟,三兩句話就把她出賣了。
「我們家小姐可神了,把肚皮剖開掏出腸子洗一洗,切掉壞掉的腸子再把其他腸子縫連在一起,然後再把肚子縫起來,居然沒死耶,一天後還活蹦亂跳,照吃照喝……」青桐的話語猛地一頓,嚇!她說錯了什麼,怎麼每個人看她的眼神都像在看金子似的閃閃發亮?
她根本不曉得她的話引起那群漠北軍多大的興致,他們的目光投向老炭頭身後茜紅色衣裙的女子。
莫不破興奮的問道︰「姑娘,妳會把人的肚子剖開再縫合?」而且人還活著?
「我不是……」這個青桐,到底知不知道給她惹來什麼麻煩啊!佟若善撫額輕嘆,暗暗祈求雨快點停,她才能快點離開。
「妳有好醫術就該救難扶危,來來來,別害羞,相逢自是有緣,也是老天注定的緣分,我家老大那條腿就托付于妳了,咱們大弘國的興衰就看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