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西寧城外,從去年開始,蜂擁而至的西域難民源源不斷從敦煌沿著河西走廊逃難而來。肩負疏散重任的顧恪作為西域樞紐敦煌的臨時城主,自然不可能讓難民們聚集瓜州、酒泉、張掖、武威這一段路上,這些城市負擔不了,哪怕是家資豐厚的貴族,也不能留下,都被勸往西寧。
敦煌城外的虞軍只要識字的,都派去負責挨個檢查難民護照,記錄其家族和資產狀況。然後雇佣會漢語漢字的敦煌當地人或難民作為通譯和服務人員,將通過查驗的難民安排去取免費物資,剛夠一程路途的饅頭和一大杯清水,以及一件成人大小的粗布厚棉衣,就出發去往下一站瓜州,如此一路奔向西寧。若是想吃更好的肉菜或買些日用品也沒問題,每城之外的皇家驛所除了免費提供一次的定量饅頭和水,還進駐了許多商家,自己花錢就是了。為了照顧沒有騾馬代步的平民,驛所還`.``提供載客服務,可載二十人的寬闊馬車每小時一趟往返于各城之間,不僅費用低廉,車夫和馬匹也從難民里雇佣或租借。如果你沒錢買吃買票,可以去驛所里找活干,幫忙刷碗,招待客人,修繕城郭,搭建屋舍,維護秩序,多的是攢工錢換溫飽的法子。甚至想參軍也沒問題,新兵培訓三個月,能堅持下來就是正式兵,不行的就放入當地輜重兵或工程兵編制里。各城的民兵也組織起來了,至少保證這些城市即便面對蒙軍都能有一戰之力,日常也可維護城中治安,避免難民中的宵小竊賊搞點什麼偷搶謀亂販賣婦幼的勾當。
除此之外,按照《難民救助計劃》,各城外的臨時屋舍還以宗教信仰劃分居住區域,比如佛教區會專門提供素食,天方教區不會有豬肉和豬油等。通過各地的捐贈或虞軍實地勘測,在皇家糧行收購或接受捐贈而得的地方劃定難民田,種植經濟作物或糧食果樹,為難民營提供一定補給,雇其勞作看護。難民營一屋十二人,浴室、淨房、廚房、桌椅公用,六張上下床各帶床頭櫃,內有齊頂隔板可任意調整位置,隔出不同大小供幾家人合住。識漢字的文化人已經組織起來,受雇于各地的蒙學和漢學,向西域孩子們教授中文和漢語,以及完善外夷語言字典。
西寧更是熱火朝天,新城郭的北邊一小塊街區是天方教徒聚集地,特意組織他們搬磚自建天方寺,其他地方是普通難民的匯集之地,買下附近土地的人雇佣難民開展各種墾荒植樹,挖渠開溝,築壘城門,修葺佛殿。
最重要的是,除了教育,這一切都不是免費的。
所以,即便西域人賺到了工錢,也會花出去。而在這個循環里,基本上都是皇家產業或朝廷督辦,除了能在逃難的貴族手里多賺點,尚未經受戰亂的敦煌各城也捐了不少錢物。何況難民所需的房舍、米面、衣被、肉蔬等物資,通過皇家產業在國內定點批量采購,帶活許多邊城的商貿,例如牛羊肉就是從福寧城運來的,不再遭受吐蕃侵擾的新明城和戰亂逐漸平息的安南升龍城運送了大批米糧到靖西城備用,南方茂盛的竹木通過黃江而上,提供建房原材料,類似工造局的各種便民產品,或皇家布商賣的各檔次成衣,以及珍寶行開的當鋪,甚至還能有點盈余,真正花在窮人身上的開銷並不會讓戶部難以接受。
有了這樣一個好的開頭,六月底結算時,李樅如釋重負,臉色一下晴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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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里的皇後正在看一本更為詳細的難民救助專款賬冊,總體算下來,國庫和內庫投入的啟動資金暫時還沒出現赤字,再看一眼下半年預算,隨著蒙兀人屠城的消息散布出去,難民只會有增無減,而且他們距離敦煌越來越遠,能活著到西寧的也會越來越窮困,那時候不知道內庫的錢還足以應付如此規模的移民麼。
報紙上也詳細報道了此次援助的過程和措施,現在一些自詡清貴的酸儒在批判朝廷‘發難民財’,鼓吹用‘仁德’感化他們,應免費照顧投靠來的西域人,樣樣收費反而會讓他們覺得大虞過于小氣,‘泱泱大國自有氣度,不可行商賈之事’。
顧辭很是不滿地對一旁喝茶的袁懿說,「這種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最討厭了,是不是應該單獨給他們闢個地方讓他們去免費助養難民?看看外族人被當成豬養會得個什麼結果?」
袁懿笑而不答,這報紙實在是個好東西,無知謬論自然有的是人去駁斥,省得他們寫成奏折來煩人。他招手示意明庭讓幾個豆丁進來,親子時間到了。已經正式進學的阿聖和鏘鏘帶著兩個活潑好動剛會跑的弟弟進來請安等午膳。行完禮,兩個大的熟練地把倆小的塞到父母中間,然後阿聖挨著顧辭坐,鏘鏘自覺爬上袁懿的腿,八戒安靜地慢慢臥在阿聖腳下。
「寶貝們看今天的報紙沒?」
顧辭和兩個大孩子的親子活動已經慢慢改為談論報紙上的一些內容,時事、文籍典故、曲目都可以有。
「看了,曾祖父說讓哥哥自己考慮應不應該收費,下午要寫篇小評當作業。」鏘鏘每次都很給大人們捧場,第一個搶答。
「阿聖這麼厲害,都會寫時評啦!」
「師父說寫得不好不讓刊發。」阿聖自豪的小臉上帶著一絲忐忑。
給報紙投稿時評得以刊發是現在的文人趨之若鶩的努力方向,不說‘一筆文章天下知’這個誘惑,能得三位主編一句評語也足以讓他們傲視群儕。不得不說古人在‘文’之一道上還是既謙虛又有傲氣的,獲選的文字無不是優中選優,從評語到內容俱能讓眾人心服口服,暫時沒有‘因文獲罪’或惱羞成怒升級罵戰的情況發生。據明秀調查,文風鼎盛的江南也有人想自己搞個報紙和朝廷打擂台,但普遍被人譏笑為‘怯鼠’,諷其閉門造車,‘不敢與天下人論之’,只得自娛自樂,讓辦報人臉皮很痛。
袁懿來了興趣,「跟父皇說說你是怎麼想的?」
「我們沒強迫他們,他們自願去干活的,怎能不給工錢呢?就是奴僕也得給月錢,何況他們是良民。」
「你如何確定他們沒有身為奴婢之人?」
「……他們在大虞護照上不是寫了麼?」
「這是發去讓他們自己填寫的,但我們沒有辦法證明他們是不是奴籍。再說西域人彼此征戰多年,俘虜即為奴僕,若復國成功則為王為將。還記得張騫身邊的堂邑父麼?」好心的皇後給大兒子一個提示,若只從身份來討論,很容易被人歪曲或攻訐這一點。
堂邑父原是匈奴貴族,被俘後成為堂邑縣一家豪門之奴,隨張騫出使西域,立下汗馬功勞,獲封奉使君。
「他們在故土也要干活賺錢,為什麼來我們這兒就不用了呢?」鏘鏘好奇地問。
袁懿夸獎她,「寶貝問得有理。」
阿聖聞言細細思索好一會才開口,「肯定有人會說,遠來是客,怎能讓客人干活,還掏錢買吃喝。」
「那他們到底是不是客人呢?」顧辭笑眯眯地反問。
其實這事歸根結底就是個身份問題,若視難民為客,則可熱烈歡迎免費吃喝,也可閉門謝之恕不接待。然而‘護民令’將他們當做‘民’,那臣民們換個地方生活,自然有權繼續賺錢養家,也負有繳稅服役的義務。
前世報道德國接納敘利亞難民,引發了巨大的社會問題和嚴重的經濟負擔,還有防不勝防的暴恐事件,完全把難民當做客人,一切免費,服務周到,結果呢,少有幾個知恩圖報的,更多的還是被人挑三揀四嫌棄個沒完,什麼‘提供的工作機會不好’,‘吃食不尊重民族、信仰習慣’雲雲。若以汶川地震遷徙到別處的難民為例,去了別地一樣可以應聘找活做生意,最多得個‘優先雇佣’的待遇,不依靠救濟肯定也不會餓死。
「拿了護照就是咱們的人!」鏘鏘氣勢如虹地說,難道還能有人不願意做大虞臣民,唯一的公主殿下絕對不接受這個假設。
「妹妹不能這麼武斷,若是普通平民,做哪國人都一樣,有了好處定然不會有異議。若是王室貴族之人,恐怕不一定。」跟著蕭律這幾年學下來,阿聖已經不是懵懂孩童了。
「大漢時就掩有西域,他們還會說漢語,怎麼不是我們的人?」
看著阿聖這個大哥舍不得反駁可愛妹妹的話,當娘的挺身而出打擊小姑娘的盲目自信,「咱們的三和大漢或唐時比起來已經從東退許多。護照是讓他們多條保命的後路,但不是說你拿著人家送的東西逃命,以後就肯定是這家的人,對不對?」
大唐的高仙芝可是在怛羅斯之戰里把蔥嶺以西輸給大食人了,安史之亂時,吐蕃又趁著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等名將敗亡,河西防務空虛之際,隔斷中原與西域的聯系。到定朝才逐步恢復互貿乃至全面控制西域。可濟朝又疏于戍邊管控,讓他們形同自治。這個時空的長城可沒有大明一朝的加固和延長,許多地方原來的長城已逐漸變為城郭外牆或荒廢,而非邊境障塞,遠無‘萬里’之實。
鏘鏘無言以對,和阿聖一樣低下頭考慮怎麼才能證明西域是自家的。
兩個小的不甘受冷落,紛紛爬過來扯顧辭的袖子要抱要親,袁懿含笑看著幾個孩子,一點不打算解救媳婦,誰讓她剛才說了三關東撤這麼掉面子的事。
顧辭挨個親過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胖女圭女圭,被他們糊一臉口水,想了個法子安撫他們自己玩。讓他們倆一人說一個身上的部位,然後按對方說的地方左手指自己身上相應之處,右手指對方身上自己說出的地方在哪里,跟周伯通玩左右互搏似的,一心多用。出錯的人要被打一巴掌屁屁,沒錯的話,可以得娘親香吻一個。不曉得是不是雙胞胎的原因,兩人居然玩了幾次就很少出錯了。另外四人驚嘆地看著兩個小東西鬧得不亦樂乎,直到午膳擺好,一時都忘記了之前的沉重話題。
「娘親,西域有多少國家?」阿聖吃完飯還是揪著顧辭問問題。
「漢時三十六國,但現在分分合合,有些還消失了,應該有五十多?娘親也不知道確切的情況,你要不要自己研究一下,然後告訴父皇和師父?」顧辭眼看老公已經帶著兩個小的先溜了,只得一邊哄倆大孩子睡覺,一邊給他們出主意。
「好!」
鏘鏘連忙追著說,「我也要,我也要!」
「除了西邊,咱們還可以研究別處,鏘鏘要不要換個地方?」
「換哪里?」
「三舅舅在北方,九舅舅在南邊,或者六舅舅去過的東海也可以呀。」
「我喜歡三舅舅!我找六六哥哥和阿聯哥哥一起寫。」
顧辭一點沒覺得讓六歲的兒女寫歷史論文有什麼不對的,很支持地表示會努力說服皇帝,讓他們的內侍與鴻臚寺的通譯們多多接近,甚至允許他們帶上足夠的護衛去圖書館查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