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只能宿在農家了。這里昨天雨比較大,河水太深,車子不能過了,只能等明天水退下去才好過河。
里典給找了一處房子,是他自己家。但張龍並不贊成這個安排,因為周圍的環境並不適合保衛工作的執行。張龍並沒有透露扶蘇的身份,這里的村民也不會認識他,但小心一點還是很必要的。
最後,里典給介紹了幾個農戶,張龍帶著二狗子去看了看,覺得比較滿意。接著,又請小寒他們自己去看,畢竟女人對干淨與否還是更在意些。
這是村子南頭的一戶人家,家里人口簡單,只有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據說男人去服徭役了,去了咸陽,具體在做什麼就不知道了。小寒沒問,里典也說不清,可能有些工程是保密的,比如驪山的皇陵,所以小寒對這含糊的說法也就不在意了。那女人很是老實本份,問一句說一句,帶著笑卻很緊張,讓小寒不由得也拘謹起來。她家里收拾得很干淨,只有一間屋,但她說,如果他們住過來,她可以搬去和婆婆住,小寒想想也就同意了。
里典說,那女人有一個兒子,平時是和女乃女乃住的,因為女乃女乃是個瞎子,需要人陪著。
這家的左鄰是老兩口,右舍是對小夫妻,都各有一個孩子和他們同住。按朝廷的規定,一家有兩個兒子的,成了家的男子要分家另過,單獨立戶,然後按戶授田。所以這算是標準的家庭。
扶蘇和小寒的住處安頓好後,其它人就好安排了。張龍把軍士們左鄰安排一撥,右舍安排一撥,還安排小山子和紅臉膛小虎值夜。
他們是天將傍晚進村的,正趕上放羊的回來。這村子鄰近官道,對來往的外地人應該也習慣了。但一下子來了這麼多當兵的,還帶了個穿著男裝的女人,還由里典小心翼翼地陪著,這就很新鮮了。不一會兒,小寒住的院子附近就多出了些探頭探腦的農人。有個抱孩子的婦女還直愣愣地站在院中看。軍士本想驅趕的,見扶蘇和小寒不太在意,也就不自作主張了。
做飯的屋子開著門,才不那麼熱。今天扶蘇要吃點小鍋飯。
扶蘇對小寒說︰「我發現不端架子有一點不好。」
小寒一邊煮飯一邊問︰「什麼不好?」
扶蘇說︰「第一個不好,隊伍中的那些愣頭青差不多都敢跟你說話了。我要是端起架子,他們誰敢?」
小寒輕哼了一聲回他︰「你忘了怎麼把我引見給他們的了?」
扶蘇夸張地苦笑︰「我現在後悔了。我覺得你跟他們說話的時間都要超過和我說話的時間了,我很不喜歡。」
「可是我晚上還是陪你睡啊!」
「哦,要是連這也變成一樣,那我還……,哼!那我就把他們一個個都變成太監!」
小寒瞅著他那副咬牙切齒的樣子呵呵一笑︰「你還沒說怎麼處理我呢。」
扶蘇森然一笑︰「我不敢說。我也不想說。我不能忍受那種情況發生。」
小寒拍拍他的手安撫他,說︰「算了,我們說這個干嘛?真是無聊。那種情況不會發生的,除非我被強迫,他們,我一個都看不上,他們長得太丑了,不開胃的。」
「哦?不開胃?」
「嗯,你看,二狗子頭發少,小山子腿短,小虎好一點,但好像太傻了,張龍嘛體格還算勻稱,就是好像眼楮小了點,還有那個猴了巴幾的王大毛,整天揉鼻子,咦——,他們怎麼跟你比?你是人中龍鳳,往花枝街一站,多少少女少婦都想撲上去,啊!美女像潮水一樣向你涌來,何其壯觀!」
扶蘇被小寒夸張的抒情逗得哈哈直樂,「那你說我是什麼菜,會這麼讓你開胃?」
「什麼菜?」小寒一副認真思考的樣子,「到底是什麼菜呢?紅燒肉吧,太濃郁了,和你這副清雅高貴的樣子不搭。清炒油菜吧,太淡了,顯得貧寒而沒有回味,也不合適。呀,有了,你是清蒸螃蟹,你看活蹦亂跳的時候多麼威武,一副皇家氣派,等蒸熟了呢,自然美味,再配點花雕,要多清雅有多清雅,要多散淡有多散淡,每品一口,唇齒留香,回味悠長。姑娘我最愛這一口了,可是,他就有一點不好。」
「什麼不好?」扶蘇伸長脖子很關心地問。
「唉,吃起來太麻煩了,為了省事,不吃也罷!」
扶蘇一擰眉,這是又讓編排啦!他靠過去,一把抱住小寒的腰,惡狠狠地說︰「不吃也得吃,我讓你連骨頭帶肉吞下去。回到咸陽,我就把你扛回家去,餓你三天,看你吃不吃?」
「公子饒命,公子饒命!快放手,門還開著呢,讓人看見!」
「看見就看見,那些愣頭青哪個不知道咱倆的關系?」
話是這麼說,扶蘇還是放開了。他還得顧著皇家威儀呢。
門開著是涼快,但院子里站了個抱孩子女人,就那麼直愣愣地看著,這讓他很不舒服,院門口那些探頭探腦、裝傻充愣的也讓他不爽。他又不是猴子,看個沒完。若不是小寒說要放下架子,和普通人一樣,他早就讓人去轟了。
小寒看扶蘇那樣子,就知道他怎麼想的。其實,這樣被人看著,她也不舒服。但讓當兵的去驅趕他們好像也有點過了。這種事兒得自覺,但這個時候的鄉下人,很少禮義教化,有些尺度是不會拿捏的。想到這兒,她端起鍋,讓飯晾涼,到院子里的車上,拿了幾片扶蘇為她帶的飴糖做的果脯,走到那抱孩子女人跟前。
「大姐,天晚了,快帶孩子回去吧。要不蚊子會來叮孩子。」
那女人看看果脯,呲牙一笑,接過來走了。
這下,可以踏實吃口飯了。扶蘇談興正濃,和小寒邊吃東西邊調情,小寒幾次都想拿筷子打他。兩人的飯還沒吃到一半,院子門口又站了幾個孩子,也有婦女,他們想進不敢進,在門口挨挨擠擠的,結果擠著擠著,就一步一步挪進來了,看沒人攔著就更膽大。剛才院子門口值勤的軍士也去吃飯了。
扶蘇看看小寒,無奈地擱下筷子。小寒拍拍他的手,起來,走出去。這種事還是她處理為好。
「各位鄉親,有事情嗎?都挺晚了,回去休息吧,我們從外地來,也累了,要歇著了。」
那些擠進來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一個膽子大些的孩子理直氣壯地說︰「我們也要糖。」
「嗯,我們也要糖。」
那些女人和孩子就那麼直勾勾地看著她,不懂害羞,也不懂禮貌,小寒也真是無奈了。她朝車走過去,拿出罐子,準備一人分他們一點兒,趕緊打發走算了。
有個小孩子就伸出手來接,有個婦女居然從家里拿來了碗,其他孩子也趕忙伸出了手。小寒就一人幾片地分下去,有個半大孩子突然說︰「不行,給我的太少了。」他伸手就去罐子里抓,小寒就有些生氣了,抱著罐子往後一躲,那孩子又上前,他的行動帶動了其他的孩子,他們一擁而上,把小寒團團圍住,幾只手同時伸向罐子。
小寒狼狽地嚷嚷︰「閃開些,閃開些,我給你們分,別動手!」
那些孩子哪里肯听。把小寒圍在中間,擠來擠去的,有人直接上手搶她手里的罐子。一起來的大人倒是退後了,但並不喝止孩子。
扶蘇看不下去了,一步沖出屋外,也不說話,抓起一個孩子扔到一邊,另一個孩子也是如此,扔了幾下,孩子們都躺在地上了。他們摔得不重,但是不敢起來,眼楮里沒有羞恥,只有茫然和害怕。
小寒為這些孩子的空洞而悲哀,這和李斯府上那些孩子多大的區別啊!
扶蘇指著他們,厲聲說︰「你們,都起來,回家去!大人各自領好自己的孩子,明天到三老那里報個到,讓他給你們說說禮義廉恥到底是個什麼講究!」
這三老在小寒的眼里大體上相當于二十一世紀的文化、宣傳、教育系統的官員,也是分著村、鄉、縣的級別,大體上是一些在當地有一定影響力的、年齡比較大的、有些文化的人。職能跟居委會主任差不多,但比居委會主任有地位有尊嚴,相應地責任也大。地方要是老有風化治安事件,他們也會承擔責任。而居委會主任責任就輕多了。
人散了,隔壁院子的軍士跑過來,可能覺得有些失職,臉上訕訕的。扶蘇沒說什麼,也沒有對誰表示出不滿,只是招呼小寒回來。
兩人關上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覺得這件事特別滑稽,又有些無奈。
小寒去收拾鍋,扶蘇嘟囔了一句︰「都是你說要放下架子,架子放下了,他們就該蹬鼻子上臉了。」
小寒沒吱聲,她也有看法,但她的看法和扶蘇不同。而扶蘇現在不一定願意听她的看法,那她就暫時先忍忍。等想好怎麼說再慢慢說。現在大公子正心不順呢,得順著毛捋一捋。
她弄了點茶給扶蘇沏了,又端了水準備洗漱。
「小寒,給我唱個歌兒。好久沒听了。」扶蘇托著腮有點期盼地看著她出出進進。
小寒柔柔地問︰「唱什麼?」
「你會那麼多東西,我哪兒知道唱什麼?要不唱個睡覺的歌?」
「搖籃曲?」
「嗯——,好吧,隨便什麼都好!」
「好吧,那就搖籃曲。听完了就要乖乖睡覺哈!」
扶蘇哼了一下,她就喜歡哄小孩子兒!但是……這種感覺也不錯。
小寒輕輕地哼著印度尼西亞民歌《寶貝》。
寶貝
你爸爸正在過著動蕩的生活
他參加游擊隊打擊敵人那我的寶貝
他參加游擊隊打擊敵人那我的寶貝
寶貝
別難過別傷心那親愛的寶貝
你媽媽和你一起等待著他的消息
你媽媽和你一起等待著他的消息
睡吧我的好寶貝
我的寶貝
我的寶貝
……
扶蘇趴在炕上,說︰「小寒,你唱歌的時候表情很溫柔,讓我感覺你是一位母親。」
小寒嘴角一挑,「每個女人天生都會做母親,你看小女孩玩什麼游戲,過家家、哄女圭女圭,你們男孩子玩什麼,行軍、打仗……」
「所以說,這就是上天給男人和女人不同的分工,男人就要建功立業、保家衛國,女人就要守家持家,看護老幼。」
「那公子有沒有想過,男人都去保家衛國了,女人如何看護老幼?看護出來的結果又是什麼?」
扶蘇翻過來,直挺挺地躺下,看看頭頂上那灼灼的眼神,他也嘴角一挑,「小寒,你又要跟我辯論,我現在只想睡覺,我要摟著你睡覺。快點,月兌光光。」
「耍賴!」
「沒有!現在不是辯論時間,現在是月兌光光時間。」
小寒拍掉他不老實的手,「睡覺可以,你要不嫌熱摟著也行,月兌光光不行,本姑娘還不方便呢!」
「哼!就會氣我!」扶蘇一把把小寒拽到懷里。
小寒也就隨了他的意,讓他蹭來蹭去。
其實二人都知道,過了今晚,還有明晚。有此話題逃也逃不過去。本來就是隨便一首歌,本來就是閑聊,打發睡前時光,不知道怎麼又繞到服役和軍隊這麼沉重嚴肅的話題上去了。難道他們之間就不能有輕松的一刻?
小寒愛憐地親親扶蘇的腦門兒,他多想散淡寫意地生活,可是他不得不考慮很多事情。扶蘇也親親小寒的腦門兒,她多想閑在地畫畫兒、講故事,過她想過的生活,可是跟他在一起,操的心比他媽都多。
兩個人腦門對著腦門,鼻尖對著鼻尖,像兩個小孩子一樣,你踫我一下,我踫你一下,一切的情意,盡在眼角眉梢。
「扶蘇,你猜猜看,我最愛你身體的哪部分?」
「那還有問,當然是那部分!」
「不對,我最愛你的下巴,我喜歡你的下巴在我胸前蹭來蹭去,胡茬子扎著我的皮膚,讓我感覺你這麼真切的存在。」
「嗯哼,我喜歡你身上一切凹陷下去的地方,第一次見你的鎖骨露在外面,我的心像要跳出來,我覺得全咸陽的男人都看到了,我氣得不行。」
「哈哈,小男人……」
「錯,是大男人……」
外面在嚷嚷,扶蘇睜開眼,以為天亮了。小寒也揉揉眼楮,覺得生物鐘不對。遠處有幾聲雞叫,但天色只是略有微光。嚷嚷聲更大了,有孩子在哎喲哎喲地叫,好像是在求饒。
扶蘇坐起來,看小寒在動,就拍拍她,讓她再睡會兒。小寒卻要堅決起來,外面的叫聲有些奇怪,她得出去看看。現在已經听出來了,是軍士在打人,也不知發生了什麼要緊的事情,連個安穩覺都睡不成。
開了門,才發現院門已經被打開了。小山子手里拎著一個半大的孩子,大約十三、四歲的樣子,地上還趴著個更小的,那倆孩子都蓬著頭,頭巾都掉了。大概認為打也打過了,挨打和犯錯兩相抵消,也就沒事了,倆孩子就不再求饒。地上有兩條咸魚,還有塊咸肉,一看就是從車里拿出來的。地上那孩子手里還抓了點別的東西,天色暗也看不大清。
扶蘇嘆了口氣,就這麼點事兒,這一早上的嚷嚷。他轉身回去了。
小寒把地上的咸魚和咸肉撿起來,放回到車上。扶蘇回屋不願意理這個事情,但院子里的兩個人總得有個說法。小山子肯定是沒有做錯,那倆孩子盡管年齡不大,但行為肯定不對。
小寒問︰「小山子,這事兒一般怎麼處理。」
小山子說︰「得把他家長找來,訓誡一頓。」
小寒點點頭,確實應該跟家長說說。那站著的孩子抬眼小心地看了一眼小寒,見這女人還算和善,心里就不那麼緊張了。
「姐姐,讓我回去吧,別跟他們說。」
小寒搖搖頭,對小山子說︰「帶人找家長吧,這大半夜地出來偷東西,家里也該知道的。」
「你住的房子還是我家的,我拿你們一條咸魚就不對嗎?」。
那小孩子的話讓小寒一皺眉,這是什麼道理?住房子是住房子,偷東西是偷東西,這是兩碼事。
天剛亮,里典陪著一個老頭子和一個老婆子就來了。進了門,那老婆子就陪不是,眼楮看不著,只能沖著有人聲的地方一個勁地鞠躬。听了幾句,听清楚了,那老婆子是那偷東西的兩個小孩兒的女乃女乃。扶蘇和小寒住的確實是他們家的房子。
那老頭子自我介紹說他是這村里的伍老,犯錯的孩子歸他管,他已經知道錯了,求上官不要上報。
張龍這時已經過來處理事情了。昨晚的事情加上夜間發生的偷竊,張龍認為不是偶然,這村里的典、老都是失職的。必須上報予以懲戒。
老婆子就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說她瞎老婆子沒有盡到管理孫子的責任。
扶蘇懶得理他們,在屋子里喝粥。小寒想看個究竟,怎麼一家子是這樣的。
小寒說︰「他們這麼小就偷東西,若不管教以後可怎麼得了!」
老婆子抹了把眼淚說︰「唉,誰管啊。他們的爹不在,他們的娘管不住。整天追著打也不管用。」
小寒問︰「他們的爹是去服役了嗎?」。
老婆子搖搖頭,那伍老插話說︰「那倆孩子是堂兄弟,一個的爹犯了罪,被罰完城旦,在咸陽服刑,另一個的爹是軍役,去年被征發去打胡人。」
小寒沉默了,她大概知道「完城旦」是怎麼回事,跟後來的勞教意思一樣,只不過刑期要長,有三四年吧?那麼,他們這個家就相當于沒有成年男人了?
她問︰「那他們家的地怎麼辦呢?」
伍老說︰「就靠著家里的女人和這兩個孩子。」
小寒又問︰「能完稅嗎?」。
老婆婆嘆了口氣說︰「能的,能的。」
小寒看了看張龍,也不打算說什麼了,她于秦律一知半解,身份也模糊,還是由著張龍處理吧。明顯那老婆婆是被里典和伍老請來說情的。因為這件事最終的處罰在他們倆人身上。
給那家人丟下些吃的。扶蘇一行就上路了。
小寒問︰「扶蘇,你說接下來幾天會不會還有這些糟心事兒?」
扶蘇看著簾子外的風景,面無表情沒吱聲。
「我當初以為我們會有一個浪漫的旅行。」
扶蘇拍拍她的手,還是默不作聲。小寒也就不再說話了。這離開咸陽才不到一半的路程,路還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