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金色的陽光一點一點的照亮了山谷。
這陽光溫暖,卻不足以融化樹枝上掛著的冰稜;這陽光溫柔,卻抵御不了呼嘯肆掠的寒風;這陽光富有生氣,卻不能給堅守在這山谷中饑寒交迫的將士們帶來希望。
不!他們還有希望!
守在山路上的年輕小兵挺直了脊背,那雙因為守夜而布滿血絲的眼楮死死地盯著山路那頭,目光殷切、充滿希冀。可山路那頭卻遲遲沒有出現人影,甚至听不到半點聲音動靜——這天寒地凍的,林子里的飛禽走獸都已絕跡了。
他的目光漸漸黯淡了下來。
這條路曲折險絕,尋常人哪怕是步行其中也已是凶險非常了,更何況是縱馬奔馳?若是馬兒桀驁又或是騎手技藝不精,都有可能會失足墜崖尸骨無存。林副將的騎術他自然是相信的,可萬一馬兒疲累……
`.``本不該讓林副將涉險的,可這條山路是他們別無選擇的最後一條生路了。
當日秦兵圍谷,圍而不攻,顯然是打算將他們困死谷中。偏偏軍中糧食短缺,兄弟們將一日三餐減為了兩餐,也只能多拖延幾日,加上時過立冬,天氣日漸寒冷,兄弟們身上穿的布衣鐵甲太過單薄,難以支撐,更有重傷的兄弟因此喪命。周將軍和林副將帳中商議了一日,最後才決定由林副將輕騎出谷上京請增援軍。
他還記得林副將出谷時高舉著拳頭,神情肅穆的許下十日之期。可如今期限已過,林副將卻沒有依約歸來。兄弟們每日只飲一碗清粥,沒日沒夜地操練——他們只有保持著一腔熱血,才不會在這寒風里倒下。操練的越狠,他們就越饑餓,他們將冰稜煮開,飽飽地灌了自己一肚子的水。他們就這樣一日一日地捱了過來。
可如果林副將再不回來……小兵不敢再想下去,可那些被他刻意忽視不願想起的堆在山坡下的兄弟們凍僵的尸體此時卻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提醒著他——如果林副將再不回來,不出幾日,他也要被堆在山坡下了。
「噠噠——」山路上似乎有馬蹄聲傳來。
小兵的神色一正,頓時屏住了呼吸,側耳仔細辨認,生怕是自己出現了幻听。
「踏踏——」馬蹄聲由遠及近,愈發清晰。
小兵猛地睜大了眼楮,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只見山路那頭出現了一個黑點,黑點漸漸放大,果然是一人一騎。
「林副將!」小兵欣喜地呼喚著,而後又猛地倒吸了口冷氣,「嘶——」
這一聲喊,讓他因為寒冷而干裂的唇瓣裂的更大了,只是鮮血才冒出一點紅,就立刻被凍止了。
那騎士卻快已到他面前了。
小兵忙往手心吐了口口水,往嘴上一抹權作滋潤,然後才小心地咧著嘴笑嘻嘻地對著騎士玩笑道︰「林副將,你可遲了兩天。我不管,我要讓周將軍罰你的軍餉給兄弟們買酒!」
林遠在他面前拉住了馬,看著他,眉頭緊皺,並不說話。
「怎麼了?」小兵被他嚴肅的表情嚇了一跳。往日里,林副將是個極和氣的人,從不拿官職壓人,兄弟們嬉鬧他,他也從不生氣,還時常拿自己的軍餉請兄弟們喝酒,怎麼今日……
林遠的喉結上下一動,少年通紅的眼楮里閃爍著的愉悅光芒讓那些梗在他喉頭的話怎麼也說不出來。他握著韁繩的手緊緊握了握,然後才松了一只手托了托背上的大包袱,示意少年看,又扯了笑容道︰「沒事,去通知兄弟們到將軍帳前候著!」
「好 !」少年的注意力已被那大包袱吸引了過去,哪里還能注意到林遠的異常?他歡快地答應著,轉身頭也不回地往兄弟們操練的地方跑去,竟是連禮數也忘了。
「這小子毛躁的臭毛病就是改不了!」林遠笑罵了一句,可下一秒,他的眉頭卻皺的更深了。
眼看著少年的背影慢慢變小,他終于抖開韁繩,雙腿用力一夾馬月復,「駕!」
那連日跋涉的駿馬輕嘶一聲,馬腿顫顫,只在原地踏步,竟像是跑不起來了。
這匹紫燕騮雖是當世寶馬,但連日奔馳了這數萬里路,如今也是精疲力竭支撐不住了。林遠心生不忍,伸手撫了撫它的鬃毛,嘆道︰「不是我狠心,只是你若就此倒地,我無暇顧你,待來年春天萬物復蘇,這山谷中的野獸就要出來活動了,只怕你到時免不了要葬身獸月復。」
那駿馬像是能听懂他的話似的,仰天發出一聲嘶鳴,後腿用力,前蹄高高提起。
「駕!」林遠高聲喝道。
駿馬猛地向前一縱,往主帳方向奔騰而去,箭步如飛。
主帳前空無一人,凌冽的寒風不時地刮起帳簾,帳中有幾道穿梭的人影時隱時現。
難道是秦兵的臥底來偷襲主將?
林遠來不及細想,急忙拉住韁繩,翻身下馬抽刀,三兩步上前,將那在風中來回鼓動的帳簾一拉一切再一扯。
「嘶——」的一聲,帳簾應聲而落,帳篷里頓時明亮起來。
哪里有什麼刀光劍影?哪里有什麼偷襲暗算?帳中分明就只有一個人!
林遠一愣,瞠目結舌地看著坐在主位上悠然自得擦拭劍身的男人。
男人而立之年,身材高大健碩,五官硬朗,膚色偏黑,頭戴束發冠,身著絳色深衣,外穿綴鱗鎧甲,英氣勃發。
這人正是晉軍主將周易。
「你在上京受閑氣了?否則怎麼才一回來就把我這帳簾拆了瀉火?」周易手上的動作不停,頭也不抬地揶揄道。
林遠也知道是自己冒失了,不由得有些尷尬,輕咳一聲,躬身拱手告道︰「我見帳前無人,又見帳中身影變換,不知是將軍在練劍,還以為是敵軍偷襲,這才貿貿然闖進來的,還請將軍莫怪。」
「罷了。」周易本也沒有怪罪他的意思,听他這樣一本正經的解釋,不禁失笑,「看在你是救主將心切的份上,我就不追究你了。」
「謝將軍。」林遠恭聲謝過,站直身來,心里卻仍覺得奇怪,忍不住問道︰「怎麼不見將軍帳前站崗的王青、楊平?他們怎能讓將軍您獨自一個人留在這帳篷里,倘若秦軍真的派人前來偷襲,那可如何是好?」
「王青?」周易拭劍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然後又繼續著擦拭的動作。臉上的神色晦暗不明,語聲幽幽。
「王青三日前被發現凍死在帳前,如今尸體已經移到別處去了。他很好,到死也守著這座主帳。楊平也很好,他也想死守在這帳前,我不許,將他遣去和其他士兵一起操練去了。」
林遠眼楮一熱,如鯁在喉。他雖然在回來的路上已經預想到了會有士兵被凍死,可當他親耳听到這一現實的時候,心里還是十分難以接受。
「你不必難過。」周易見他神情黯然,心知他是為了王青的死而難過,便輕聲勸慰道︰「你此行辛苦,功勞不小。等安頓好了援軍,把棉衣分發下去後,就先行休息去吧,養足精神,接下來,我們要和秦軍好好清算這一筆賬了!」
周易說到最後已不只是在寬慰林遠了,他的眼楮里迸出怒火,那是要將敵人焚燒殆盡的決心!
他卻是沒有注意自己每說一句,林遠的神情就悲戚一分。
「將軍!」
這個在戰場上灑盡熱血,即使深受重傷也依然挺立如松英勇殺敵的錚錚漢子突然身子一矮,猛地跪了下去。
「 ——」
這猝然之下的壓力,竟使得他綁在膝上因為多年征戰而風化剝蝕的護甲破裂成碎片!尖利的鐵片扎進他的肉里,朱色的褲子上泅開了一片血跡,他卻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似的,依舊筆直地跪著。
「你!」周易臉色一凝,猛地將手里的劍用力扣在了面前的書案上,厲聲道︰「怎麼回事?站起來回話!」
「不!」林遠面色悲壯道︰「屬下無能!未能完成將軍囑托,還請將軍降罪!」
「你這是什麼意思?」周易猛地站起身,雙手重重地拍在書案上,身體前傾,目光尖銳地盯在他身上,「應援的軍隊呢?糧食和武器呢?將士們御寒的棉衣呢?」
林遠的神情痛苦,深深地拜倒在地,「屬下無能!」
周易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身體不穩,頓時跌坐回了主位上。
林遠聞聲抬頭,見他臉色鐵青神情悲愴,急忙呼道︰「屬下此次雖然沒能帶回軍需,但也不是全無收獲!現今情況危急,還請將軍千萬保重身體!」
「無妨。」周易沖他擺了擺手,收斂了自己的失態,整襟端坐,沉聲道︰「你且起來,將事情的原委細細說來,不得有絲毫的隱瞞。」
「是。」林遠低頭應答,卻並不起身,執意要跪著說明情況,周易也只好由著他了。
「我六日前抵達上京見得皇上,將我軍受困山谷、糧草短缺、無衣過冬的情況告知皇上,請皇上下旨調兵支援我們。誰知皇上聞言龍顏大怒,即刻命人傳戶部尚書御前問話,我彼時尚不明情況,直等到皇上發難戶部尚書時,我才知道,原來皇上早在一個月前就牽掛我軍糧少衣薄,特命戶部送來軍需,卻沒想到戶部尚書徐敬膽大包天,表面上備好軍需,私下卻居然暗自買賣。」
林遠說到這里,有些擔憂的看了眼周易,生怕他一時不忿,身體氣出什麼好歹來。
周易卻是神情淡漠,見他看來,只冷冷一笑道︰「我早知他是個貪心不足的東西,利欲燻心,什麼樣的事情他做不出來?只可恨兄弟們浴血奮戰,卻讓這樣一個衣冠禽獸、螞蟥之心的人得到庇護!」
林遠聞言立即道︰「好在皇上聖明,當下便判了徐敬腰斬之刑!」
「當時就做了處置?」周易蹙眉,「雖說那老東西以權謀私、私賣軍需是事實,可皇上難道就沒有再命人詳細審查麼?這樣雷厲風行的決斷不像是我們皇上平時的作風啊!」
「想來是盛怒之下做的決定吧。」林遠解釋道︰「將軍有所不知,私賣軍需一案,徐敬只是從犯,並不是那主使之人。」
「從犯?」周易的眼楮微眯,眼神銳利,「以徐敬現在的身份地位,還有誰能主使的了他?」
「是……」林遠像是對接下來要說出的人有些忌諱似的,壓低了聲音道︰「是皇後娘娘。」
皇後娘娘?饒是沉著如周易,此時面上也掩飾不住驚訝的神情了。
「皇後娘娘深居後宮,如何能支使徐敬?」
「這其中當然還牽扯數人,只是屬下知道的不太詳細,因此就不一一列數了。只是其中有一位,屬下記得格外清楚。」林遠道︰「那人乃是謝太傅之孫,人稱謝三公子的謝。因他是皇後娘娘的從兄,上京中人看在娘娘的面子上對他多有推崇。徐敬有一回犯了事,就是走的謝的路子才安然月兌身的,徐敬也因此在謝手里留了把柄,皇後娘娘便以這把柄要挾他,讓他為自己所用了。」
謝三公子?周易皺眉回想著前年見過的幾位謝家公子的面容,又在心里比較了一番,這才勉強將一些模糊的印象和一張年輕的面孔對上了,「你說的謝三公子是不是不肯讀書入仕,揚言要做盡天下生意的那位謝公子?」
「正是。」
「他口氣倒是不小。」周易嗤笑,他向來很看不起上京城中那些手無縛雞之力、只會依仗家族作威作福的公子哥,「只可惜狂妄過了頭,居然敢把算盤打到皇上身上,現在事情敗露,焉知皇後娘娘不會為了保全自己,將所有的事都栽在他頭上。無論如何,他都難逃一死了。只可惜了謝太傅,一生為官清廉,如今年邁,卻要受這不忠不義的孫子孫女連累。」
林遠沉沉嘆了口氣,神情也有些惋惜,唏噓道︰「皇上已下旨查抄了謝府,因念謝太傅和老夫人夫妻年邁,只罷免了他們的官職。而謝家的其他人,上至老爺太太,下至小廝丫鬟一應收監。皇後娘娘禁足鳳安宮,而謝則以買賣軍需案主犯的罪名判了死刑,我離開上京時,他已被斬首。」
他說完,將自己背上一直背著的包袱解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打開了。
包袱里只有一個方形錦盒,林遠鄭重地雙手捧了錦盒高舉過頂,聲音恭謹道︰
「這盒中乃是主犯謝的腦袋,皇上特命我帶來,給兄弟們一個交待。」
「錚——」有鐵器落地的悶響聲自帳外傳來。
周易和林遠皆是心中一凜,循聲望去,卻是那個先前在山路口等候林遠的那個小兵。
「三哥……三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