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岳凌樓用椅子砸跑的月搖光,正在院子里閑晃。
說是閑晃,但腦子並沒有休息,邊走邊沉思。西盡愁是個不好對付的人物,而能令他方寸大亂的人——當前就只有岳凌樓。西樓兩人表面上看雖然已經心意相通,但實質上,他們中間卻有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
這條溝是岳凌樓自己劃上去的,不僅是對西盡愁,而是對所有人。典型的缺乏安全感的做法,把自己從人群里孤立出來。現在的西盡愁正沿著索橋,試著逾越這道天塹,他已經成功了大半,也越來越靠近真正的岳凌樓。
但即使如此,主動權也依然在岳凌樓手上。如果能讓他鐵下心來,揮刀斷橋。那麼,即使是西盡愁,也只有死路一條。
月搖光的目標並不是水寨,但西盡愁卻是個必須要除去的危險人物,不然總有一天會擋他的路。
而現在的水寨,暗流洶涌、危機四伏,各人皆心懷叵測。
陳漸鴻猝死,寨主之位懸而未立,唐碧當然期望他的兒子陳凌安繼位,而蕭順等人則主張由長子陳商南出任寨主,兩派雖沒有勢成水火,但也難以共處。再加上現在紫星勢力又滲透進來,雖然目前並看不出紫巽一行人目的何在,但必定會成為主宰水寨前途的第三股力量。天地嘯龍雖然覬覦總寨主之位,但現在卻不幸淪入歐陽揚音的掌控之中,歐陽揚音並不听命于紫星宮,而是拉攏西盡愁自成一派,所以也就成為了幽河寨里第四股暗流。
目前,除了歐陽揚音已經主動行動以外,其他三股勢力都處于觀望階段,妄圖以最少的消耗,獲最大的利。只要能讓這幾股勢力爭斗起來,形成漩渦,把其中幾人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趁機除去,應該也不是件難事……
思及此,月搖光的臉色又陰翳下來,步子也越發沉重,越走越慢,細細琢磨著自己的計劃。正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笑。思緒被打斷的月搖光回頭一看,來人竟是——紫巽!
見月搖光驚詫地望著自己,紫巽也走近幾步,來到近前,輕聲道︰「真沒想到,你竟是天地嘯龍的公子……月搖光,你究竟瞞了我們多少事?」
月搖光無奈地搖頭,回答︰「瞞也瞞不住,你還不是知道了?」
「雖然知道了,但心里總歸不舒服。既然你有這重身份,為什麼當日不帶我們入寨?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路……」邊說著邊半眯起眼,典型的懷疑目光。
听紫巽的意思,月搖光也知道他以為自己還有部分立場戰在水寨這邊,所以才隱藏身份,以拖延紫星宮進入水寨的時間。于是解釋道︰「並不是搖光有意隱瞞,而是我早已拋棄『天地御月』的身份,不再把自己當成水寨中人。所以也不想在人前提及自己的過去……」
「所謂的『過去』……是不是和天地琉華有關?」
紫巽的咄咄逼人,竟把月搖光驚得打了個寒戰,雙眉壓低沉聲道︰「你到底還知道多少?」
紫巽笑笑道︰「不多,也就和西盡愁知道的差不多吧。」
關于天地御月的一切,他都是從歐陽揚音告訴西盡愁的話里听來的。當日被青神寨的人請上船後,西盡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沖上樓去找歐陽揚音拿『三月五十香』的解藥,而之後在房間里歐陽揚音對西盡愁說的每一句話,都準確無誤地傳到紫巽耳里。
見月搖光沉默了,仿佛是陷入了什麼不愉快的回憶,紫巽又道︰「听說天地琉華死後不久,你就離開了水寨,一去就是五年,直到五年前北極教覆滅以後,你才回來。如果照時間來推測的話……天地琉華是你殺的?」
「……」
月搖光一怔,不禁後退一步,竟答不出話來。好像是陳舊的傷口被人戳中了,隱隱發疼。
紫巽留意著月搖光臉色的變化︰先是驚懼,再是沉痛,最後竟有一絲隱約的悲戚。于是也明白了大半︰看來天地琉華的死,的確是和月搖光有關,但同時,他好像並不是對這個哥哥沒有半分感情,而應該是有什麼苦衷,所以才會露出哀慟之色。
紫巽打破沉默道︰「其實就算天地琉華是你殺的,這沒什麼大不了。你不是北極殺手麼?只要命令一下,就算對方是你的父母妻兒,該下毒手還是要下……」
「你來找我就是為了說這些事?」
听語氣,顯然月搖光是想盡快結束掉這個話題。
紫巽搖頭道︰「不。其實我來是為了問你,為什麼沒有把我托付給你的事情辦到底?」
月搖光一听就明白,但還是確認了一遍︰「你是說保護岳凌樓的事?」
當日送紫星宮三名使者進入水寨之前,紫巽就曾要求月搖光保岳凌樓平安,因為這是紫星宮大祭祀紫坤吩咐下來的任務,他自然不敢有半點怠慢。然而,當紫巽第二次見到岳凌樓時,他卻和西盡愁在一起。雖然的確是平安無事,但月搖光畢竟是擅離職守了。
知道紫巽是在怪罪他,月搖光淡淡一笑,輕松地答道︰「如果沒有西盡愁,這護花使者當然應該由我來當。但既然西盡愁出現了,他們眉來眼去的,我還湊什麼熱鬧?畢竟……如果岳凌樓真遇到了連西盡愁都不能保他平安的災難,我留下來又有何用?不過多一個死人而已。」
「你倒挺懂得給自己找說法的……」听他這麼一說,紫巽也覺得有點道理,于是不再計較,轉而問道另一件事︰「在你進水寨之前,應該和天地嘯龍聯系過吧?」
反正瞞也瞞不住,為了不讓紫巽對他更加不信任,月搖光索性以實相告︰「他用飛鴿傳書聯系過我,問我水寨地圖到底有沒有落入紫星宮手中。」
「那你怎麼答的?」
「我告訴他,無論地圖虛實,紫星宮想做的事,絕對沒有辦不到的,讓他放棄抵抗。」
听罷,紫巽笑道︰「你倒真是看得起我們紫星宮。」
月搖光認真道︰「這不是奉承,我只是以實相告,誰知他竟不听勸告,派人搶先接走了紫星使者,引入水蛇陣。」
天地嘯龍放出的那只飛鴿,也就是當日蕭辰清奉唐碧之命,派人監視到的那只。
當時,唐碧以為天地嘯龍會尾隨陳曉卿出寨,但他卻只放出一只飛鴿,再沒有其他動靜。後來,陳凌安偷溜出寨的消息傳來,唐碧不得已之下,才答應接受紫星宮人入寨,以此求得陳凌安的平安,但誰知紫星宮派出的三名使者竟被青神寨的船搶先接走,帶入水蛇陣,妄圖陷幽河寨于不義。
得知消息後,唐碧急派蕭順前往水蛇陣救助紫星使者,誰知卻在淅川河中巧遇逃月兌軟禁的陳凌安等人。既然陳凌安平安歸來,紫星使者到底是留是殺,蕭順也不敢妄自決定,于是趁著暴風雨把西樓兩人棄在船上,任他們自生自滅。
但萬沒有想到,在淅川河中,他們卻中了歐陽揚音的季紫蘭之毒。用同樣的毒藥控制住天地嘯龍的歐陽揚音,以青神寨主夫人的身份率領眾人,再把被困的西樓兩人連同尾隨逃船尋來的紫星宮人接入水寨。
雖然過程的復雜程度早已超過紫星宮的想象,但今時今日,紫星宮人總算是站到了水寨的土地上,也算是順利達成所願。
紫巽猜測道︰「如果天地嘯龍早知道你在船上,也許就不會用水蛇陣這記毒招了,畢竟你是他兒子。如果你早告訴我們你的身份,進入水寨的事情也不會這麼麻煩……」
听紫巽話里隱隱又有責備他隱瞞身份一事,月搖光自朝地笑道︰「你不會是想用我威脅天地嘯龍領你入寨吧?」
「難道他不會答應?」
「當然不會。」月搖光想也不多想,即刻回答,「我的死活他從來也沒放在心上,就算當日知道我在船上,也照樣會下令把我們困死水蛇陣。」
聞言,紫巽納悶道︰「怎麼?你們父子關系不好?」
月搖光苦澀地一笑,低聲道︰「他的眼里只有天地琉華,就算天地琉華死了,也從來沒有把目光放到我身上。其實,我一點也不後悔殺死天地琉華,如果他活著,我就一輩子只能生活在他的光華之下,做一個影子和陪襯。」
紫巽終于明白,淡淡道︰「人果然是你殺的。」
「當然是我。」月搖光不再隱瞞,坦誠相告,但眼中的悲戚不但沒有減淡半分,還越來越深重。他的聲音在喉嚨里哽了好幾下,終于說道︰「你有沒有過那種感覺,明明應該是你的東西,但你永遠也得不到。明明觸手可及,但每次那個人都會搶先一步,你永遠只能當第二,永遠也贏不了。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想,如果沒有他就好了……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他,所有的目光都應該聚集在我身上……」
「所以你就讓他消失了?」
「沒錯。天地家的少爺,只要一個就夠了!」
「但你後來又為什麼要出走?」
「你何必每件事都問得這麼明白?」月搖光不想再深談下去,皺眉瞪了紫巽一眼。
見狀,紫巽也不再追問,垂下頭,嘴角的笑意依舊淡淡的,像和煦的春風。但他的聲音听起來卻非常蕭瑟,好似隱藏了很多無奈︰「也許在外人看來,第二位和第一位的差異並不大,但只有當事人才明白,與其看著那東西近在咫尺,而又得不到,還不如讓它遠在天涯。那種永遠差一步的感覺,真的令人不太舒服……」
月搖光輕輕嘆氣︰「原來你也明白。」
紫巽突然道︰「也許西盡愁也是個無法超越的人物吧……」
月搖光微微一怔,轉瞬便明白了紫巽話里的意思,續道︰「只要有西盡愁,歐陽揚音的目光就永遠不會落在你身上,是不是?」
听到月搖光一句道破,紫巽也索性承認道︰「西盡愁對我,就像天地琉華對你的阻礙一樣。現在,也許你已經教給我一個解決的辦法了……」
「你難道是想……」
月搖光的腳步驀然停滯,但最後『殺他』兩個字卻遲遲未能出口。
紫巽回頭對他莞爾一笑,算是承認。
的確,如果怎樣也不能超越的話,不如就讓那個擋在前面的人——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