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天地琉華……」月搖光又開口了,聲音幽幽的,「十年前,我和他都被困在這里。並且,也是現在這個地方,也像現在我和你這樣坐著。不過,當時的我們……都在等死……」
岳凌樓的身體輕輕向前挪動了一下,他對月搖光的話產生了絲絲興趣。真難得月搖光會在他面前,提起以前的事情。
「那個時候,我也只有十幾歲。所以難免有些心高氣傲、目中無人,無論什麼事情總想爭個第一……」
岳凌樓靜靜地听著,但心里卻想︰其實你現在也是這副德行!
沒有發現岳凌樓怪怪的表情,月搖光續道︰「但是天地琉華,他卻是個我無論如何也無法超越的人。雖然他只比我年長一歲,但無論做什麼事,都比我好、比我快。只要和他在一起,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永遠是人群的焦點……而我,只是一&}.{}個跟在他後面的弟弟。」
「你因此而嫉恨他?」
「也許是吧……雖然我們是兄弟,經常走在一起,但卻很少說話。後來,當我發覺自己生活在他的光華之下時,我就再也沒有主動跟他說話,而他也從來沒有主動找我。很多時候,我以為他看不起我,漸漸的,我也不想看見他,不想和他在一起。再後來,易流蘇就出現了……」
易流蘇?岳凌樓微微皺眉,他听過這個名字。當日從水蛇陣出來,正是這位自稱青神寨少主的人——易流蘇,把他們接上了船。
「他來自京城,和我哥同歲,是我的堂兄。但十四歲那年,卻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听說是家里出了什麼事,來水寨避難的,在水寨一呆就呆到了現在。一開始,他是個不怎麼說話的人,有種據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覺,但後來,他和我哥走近了。無論是練劍,還是休息時,他們總在一起——這讓我很不舒服。每當看到他們在一起,我總有一種被隔離在外的感覺。雖然我並不想和他們在一起,但我也不想看到他們在一起……就是這種感覺,應該叫什麼?」
岳凌樓回答他︰「也許是獨佔欲吧?又或許是……因為你孤獨,所以想讓其他人也跟你一樣孤獨?」
一開始只有天地御月和天地琉華兩個人,兩兄弟之間的別扭或者競爭處于一種微妙的平衡狀態。但是,這個平衡卻在易流蘇出現後,被打破了。如果無法三個人友好相處的話,注定有一個要被排除在外。而這個被排除在外的人——就是月搖光。
听了岳凌樓的話,月搖光想了想,不置可否,又接著道︰「後來,為了贏過天地琉華,證明我比他強,我提出要跟他比試一場。而當時我們的比賽,就是看誰能從這條隧道里找到寶物。」
「寶物?」岳凌樓微微一怔。
「沒錯,當時的我們都以為這里面藏有不為人知的寶物。這隧道是青神寨的禁地,听說很久以前,有個名揚天下的劍客來到這里,立劍為誓,不準任何人踏入半步。這隧道恐怕就是被他改造成的迷幻陣的,所以錯綜復雜,一旦踏入,就再難覓到出路。而那名劍客,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隧道。有人說他死在里面了,還有人說,他在守護著什麼東西……但那畢竟是很久以前的事,我偏偏不信那個邪,執意闖入禁地。而天地琉華,為了那個比賽,也跟了進來。」
「所以你們被困住了?」
「沒錯,被整整困了十天。我們奄奄一息地坐在這個地方,等待死亡的降臨。那個時候,我已經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而天地琉華卻突然問我餓不餓,他說如果餓了,就把他吃了,也許可以多撐幾天……」
听到這里,岳凌樓突然感到一陣惡寒,顰眉盯著月搖光晦暗不明的側臉,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但月搖光卻依舊喋喋不休著︰「我也被他的話嚇到了,緊接著,我便聞到一股焦臭——那是人肉燒焦的味道。睜眼一看,你可以想象嗎?我看到他正用火把燒著自己的手臂——他真的想把自己殺了給我吃。」
岳凌樓不安地動了幾下。也許月搖光自己並不覺得,但任誰听到他如此平靜地講述著這麼詭異的事情,都會感到不舒服。
然而月搖光還在繼續︰「他說的那句『把我吃了吧』,是他這輩子說過的最讓我震撼的一句話。後來,我憑著最後一絲力氣,搶過他的火把,把火弄熄。我們兩個都沒有再說話,但突然,他卻哭了。可惜的是,當時的我已經精疲力竭到沒有力氣問他原因,只覺得頭腦越來越沉,眼楮一閉就昏了過去。沒想到,當我再次睜眼的時候,已經回到家里。好像那十天在隧道里的一切都是夢,直到我看到天地琉華纏滿繃帶的手臂,我才知道那都是真實的。」
「是因為燃燒的焦臭,才讓那些進隧道尋找你們的人破chu了迷幻陣吧?你們也因此僥幸生還。」
月搖光點點頭。的確,如果當時天地琉華沒有燒毀自己的手臂,沒有那股刺鼻的焦臭味散出,被困死的陣里的人,將不僅是他們兄弟倆,而且還包括那些進入迷幻陣,尋找他們的水寨中人。
「天地琉華的手就這樣廢了?」岳凌樓微微顰眉。
月搖光突然一聲冷笑,「那算什麼?你怎麼不問問我之後受到的懲罰!他只是一只左手,敷了上好的藥膏養著,眾人寶貝著,沒過半個月就恢復如初。而我卻遭到我爹的一頓毒打,四肢關節都被擰碎,還關進馬棚,任何人不準靠近。十天,又是十天!我沒有看見半個人影。只能看到馬蹄、稻草、飼料還有老鼠和馬糞……我當時很想死,但是我沒有,因為我死了就再也贏不過他,我只想贏他一次,哪怕一次也好……」
「……」
「我受到比他更重的傷,但卻沒人理我;我受到比他更慘的對待,同樣沒有人理我。由始至終,都是他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都同情著他,沒有人注意到我……你知不知道那種被拋在一旁、被忽視的感受?」
岳凌樓淡淡道︰「那是你自作自受……」
「啪——!」一聲脆響回蕩在幽靜的隧道,好似連空氣都被劈開了!
——岳凌樓的風涼話被一記意外的耳光打斷!
「我說過你這張嘴要好好管教一下。」
月搖光瞪過來的目光中早已失去了理智。岳凌樓被打得眼冒金星,頭偏向一旁,好半天,除了痛以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月搖光的喉嚨哽了哽,艱難地說道︰「我知道,是我的錯,一開始就是我的錯。我不該提出那場比賽,也不該擅自闖入禁區。他的一點犧牲,救回了青神寨數十條人命。而我受到十倍于他的懲罰,就是我的自作自受!我的罪有應得!我的咎由自取!」
岳凌樓甩了甩頭,重新清醒過來,用手背揩去嘴角的血跡。只覺得自己胸腔澎湃得厲害,一股惡氣堵在胸口。他長這麼大,還沒幾個人敢這麼打他!
——雖然從一定程度上來說,這也是岳凌樓的咎由自取。
「不過,總算他死了……我再也不用看到他……終于可以擺月兌他……我以為我可以擺月兌他,但是……但是……」
尾音越來越淡、越來越哽咽。月搖光捂住了自己的臉,岳凌樓平靜地注視著他,他知道他沒有哭。
——也許哭出來會好受一點,所以他就沒有哭。
就像以前的自己,希望通過自虐來達到一種救贖。有些人雖然已經死了,可以超月兌于塵世之外,但是他們縹緲的魂魄和殘存的影子,卻繼續糾纏著背負罪孽活下來的人。這些人會受到十倍于他們的煎熬,而且永遠無法解月兌。
此時此刻,岳凌樓第一次在月搖光身上看到了和自己相同的影子——他們都被死人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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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藥就不要亂動。你看什麼看!再看把你眼珠挖出來!」
尹 一聲怒喝,陳凌安急忙撇開頭,把視線從尹 臉上移開,望著窗外的樹干發呆。不知怎麼搞的,他竟覺得雙頰傳來一股奇異的溫度,暖烘烘的,烤得他好不難受。
這是他的房間,而尹 作為知道季紫蘭解毒方法的人,被請來為他治療。
第一次見到尹 ,是在幽河鎮的集市上。那個時候,她正和一名白衣公子起爭執。水寨誤認為他們是紫星宮的人,兩方短兵相接。後來真正的紫星宮到來,情急之下,陳凌安捉了尹 當人質,沒想到卻她反咬一口,中了毒。不過還好蕭辰清一行人即使趕到,考慮到大局的紫巽,令歐陽揚音替他解了毒。
從那個時候起,陳凌安就對尹 特別留意。心想這個丫頭,外表雖然一點都看不出來,但她下毒的身手確實不容小覷。還有,她在西盡愁和陳商南比武時,突然發出的那只暗器,其精準和速度,更是令人咂舌稱奇。
萬萬想不到的是——她竟是紫星宮的小宮主?!
陳凌安猜破頭皮都猜不出是這種答案。
「叫你不看,你就發呆。你這人,怎麼傻兮兮的……」
尹 瞥了陳凌安一眼,一邊嘟噥,一邊收拾藥箱,準備走人。
莫名其妙被說『傻』,陳凌安覺得忿忿,扭頭剛想反駁,卻在看到尹 笑眯眯的表情後,心跳加速,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尹 把藥箱抱在懷里,頭一偏,笑吟吟道︰「不過,傻點也好,我就喜歡笨蛋。」
「喜歡笨蛋?」陳凌安下意識重復了一遍。雖然尹 有意強調的是『笨蛋』兩字,但傳到陳凌安耳朵里,重點卻變成了『喜歡』,不由得又是一陣臉紅心跳。
「嗯。」尹 點頭笑道,「因為和笨人打交道的話,不用擔心被騙。只有我騙他們,他們絕對沒那個本事騙我。非常有安全感∼」
原來是這種原因,陳凌安有點哭笑不得。
「好了,你就乖乖養傷吧,如果你好不了,西大哥……恐怕也麻煩。」說著說著,聲音就低了下去,垂著頭,望著自己的腳尖嘆氣,自言自語道,「不知道西大哥怎麼樣了,都五天了,一點消息也沒有。對了!」驀然抬頭道,「你跟你娘求求情吧,讓他們把人收回來,不要再追捕了。我保證幫你把毒解開,這還不行麼?」
「這個……」陳凌安面露難色,但望著尹 期待的表情,竟不忍心開口拒絕。
「算了。反正你就是個只會看娘臉色辦事的人……」尹 也看出他沒有辦法,嘆了一口氣,轉身離開。
——只會看娘臉色辦事!?
陳凌安的身子驀然一抖,如受雷擊。雖然尹 一點也沒有意識到,但她這句話給陳凌安帶來的打擊,遠遠超過了她的想象。
看娘臉色辦事……
頭腦里不斷重復著這句話,陳凌安不禁苦笑起來。連一個剛進水寨不久的小女孩,都能看出來,那麼在水寨生活的人呢?恐怕都知道他陳凌安是個對唐碧惟命是從,不敢有半點反抗的乖兒子……
想著想著,不由得低吼一聲,似是想把心中的苦悶發泄出來。
那一刻,陳凌安暗自下定決心!
他不想再在母親的保護下生長,他要按自己的意願辦事。他要證明——就算沒有唐碧,他陳凌安!一樣可以力挽狂瀾、成就大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