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雨越下越大,嘩嘩的雨聲在耳邊轟鳴著。
岳凌樓已經不再動了,他很累很倦,也很饑餓。閉著眼楮,知覺越來越弱,甚至感覺不到血的溫度。只知道有若干股細細冰涼的液體,順著身體流淌,聚在腳邊。
——難道,真的就要死在這里?
咬緊牙關,試圖睜眼,但試了好幾次,只勉強睜開一條小縫。
四周一片漆黑,其實睜不睜眼都是一樣。但是,岳凌樓卻固執地認為,如果把眼楮閉上,就是放棄生存下去的信念,就是認輸,就是等死。
——不能死在這里,也不能輸給紫星宮!
如此強烈的意志,就是支持著他撐到現在的唯一動力。
不能死,不能死,不斷這樣對自己說。
但現在,卻突然發現前幾日的頑強,已經被殘酷的現狀磨滅殆盡。∼那種瀕臨死亡的感覺,已經越來越強烈。
也許,自己的死期真的就快到了吧?
究竟還能撐過久?是不是只要一閉眼,就可以遠離一切煩惱和苦痛?是不是只要一閉眼,就可以丟棄一切,再也不用傷心,再也不用後悔?
是不是只要一閉眼,就能夠得到徹底的……解月兌?
很累,真的很累。
眼皮慢慢闔上,但剎那之間,好像有什麼影子在腦海里晃動。是幻覺,幻覺開始出現了……先是淡淡的紅,再是青青的綠,由模糊變得清晰……眼前仿佛有一樹桃花在搖曳,樹下是一名黃衣的女子,恬淡地微笑著,那是慕容情。
『樓……小樓……』
溫和的聲音,和記憶里一樣,在呼喚著自己。那聲音好像有種魔力,引誘岳凌樓緩緩向前走去,朝著慕容情的方向。
『不要過來……』
輕輕的聲音,慕容情搖了搖頭,透徹的淚水無聲滑落。
『娘……』
岳凌樓低聲呼喚著,心髒很痛很痛,但他捂住心口,繼續向前走去。
『不!你不要過來!』
慕容情的聲音驀然變大,搖頭的動作也越來越大。她扯著自己的頭發,帶著痛苦而扭曲的表情,似乎是在哀求似的,不斷重復著『不要過來!小樓,你不要過來!』
然而岳凌樓,好像什麼都听不到了,盯著慕容情,一步一步,緩緩朝她靠近。
『娘……』哽咽的聲音從喉嚨中發出,撕心般痛,『帶我走……不要再丟下我了……你帶我走,娘……』
也許,十一年前,自己就應該跟著他們一起,離開這個世界。
『你不要過來,小樓!』慕容情尖銳地叫著。
『我想你了……娘,我好想你……』
岳凌樓的聲音清淡如雲煙,但字字揪心,他眼楮輕輕一眨,兩行淚水流了出來。他朝著慕容情的方向,偏偏斜斜地走去。
『娘……你不要再丟下我了,我不要再一個人活下去……十一年,我活得很累,也很怕……很孤獨,也很難受……娘,你帶我……你帶我離開這里……』
岳凌樓向慕容情伸出了手,望著她的眼楮,眼神帶著乞求。
然而慕容情還是搖頭,眼淚簌簌滑落,但卻始終不肯拉他的手。
『娘?……』岳凌樓的眼神是不解,也是失望。
但就在這個時候,只听一聲『小樓!』
慕容情的音量突然增強數倍!岳凌樓被她的聲音震得驀然回神,前一秒還沒有任何波動的眼楮,瞬間閃過一絲驚異,恢復神采!這不是慕容情的聲音,也不是慕容情在叫他!
——聲音是從身後傳來的!
「凌樓!你醒醒!你睜眼呀!」
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岳凌樓驀然轉身,慕容情消失在那一瞬間,不僅是慕容情,就連四周的一切景致也都盡數消失!
驀然睜眼,才發現自己又回到囚室。
而肩膀傳來一陣痛楚,抬頭一看,岳凌樓懷疑自己看到的還是幻覺——竟是常楓!怎麼會是他?他怎麼會在這里?
什麼都沒來得及問,就听見耳邊傳來鐵索響動的聲音。接著,自己被綁了若干天的身體,終于擺月兌鐵鏈的束縛,向前倒去,倒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凌樓!不要睡,清醒一點!」
常楓把岳凌樓抱了起來,拍打著他的臉頰。但岳凌樓,卻無法回應他,甚至連眨眼都不行。因為眼皮實在是太沉了,根本抬不起來。岳凌樓全身僵硬,但手指都不能移動,但只有殘存的意識,依然在思考著。
常楓,他怎麼會來這里?他又怎麼會為自己解開鎖鏈?他會不會被追究?會不會被牽連?
但想著想著,卻連最後的這一點意識都完全喪失。他靠在常楓的肩上,放任自己昏睡過去。
真的很累很累,很想找這樣一個肩膀,讓自己好好靠一下。
可是這個人,為什麼偏偏是常楓呢?
◆◇◆◇◆◇◆◇◆◇
常楓能進入地牢救岳凌樓,只因為他說了一句謊話。
他說他是奉紫坤之命,要帶岳凌樓去四川。而侍衛們都知道,紫坤可以控制常楓的部分神經,所以通過常楓遠距離傳達命令這種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而且,常楓在幾乎毫無可能蘇醒的情況下醒來了,所有人都以為只有紫坤才能做到。
所以,侍衛們對常楓的話,雖然也覺得奇怪,也有些懷疑,但卻不敢阻攔。只能一邊放常楓進入牢中,一邊悄悄去通知七宮主。
七宮主接到消息以後,勃然大怒,也不管紫坤究竟有沒有叫常楓帶岳凌樓去四川,立即下令追捕,發誓不讓岳凌樓逃出紫星宮。
而當七宮主的追兵追上常楓時,他們只看到常楓一個人,站在宮門入口處的那片竹林里,手持一只長笛。
大雨傾盆,轟隆的雷鳴四處騰響,青紫色的閃電在劈開夜空。
常楓靜靜立在雨中,雨水沖刷著他的臉和身體。
「人呢?」七宮主高高坐在馬背上,抹去臉上的雨水,質問腳邊的常楓。
「走了。」常楓指了指身後的石板路。
七宮主狠瞪常楓一眼,率領馬隊正想追去,但突然,常楓吹竟響了那只長笛。
笛聲悠揚婉轉,而又帶著一絲詭秘。
隨著笛聲響起,馬群也跟著嘶鳴起來。很吵,無論是風雨交加的聲音,還是竹葉發瘋似的搖擺偏折的聲音,或者是追兵胯下良駒如臨大敵的悲嘶,所有一切交錯在一起,吵得人心生恐懼。
——是蟲笛!
七宮主也听出來了,不由得緊緊皺眉。
他們所出的位置,正是紫星宮從前的荒墳陣。但後來,那片荒墳陣被改造成一條石板小徑。但即使被改造,構成這條路徑的要素,依然還是那些肉眼看不見、但卻受蟲笛控制的小蟲。听到笛聲以後,它們就會改變排列,而原來的路徑也就消失了。
出現在七宮主眼前的,又是一片荒墳!碑牌林立,陰氣森森。
道路不再,如果還要硬追,只能陷入迷幻陣中不得方向。
七宮主當然知道其中的厲害,勒馬不再前行,只咬牙瞪著常楓道︰「你究竟想干什麼?不要以為光是把路弄沒了,岳凌樓就可以成功逃出去。不要忘了,荒墳陣里還有無數僵尸守著!」
然而七宮主話未說完,常楓就已經轉身離開,朝荒墳陣的深處走去。
不久前,他已經把岳凌樓系在馬背上,讓那馬兒帶著不省人事的岳凌樓離開。誰都不認識的路,但那匹馬卻認得。因為每每蟲笛響起的時候,那匹馬總會出現,拉著一輛罩著紫紗簾子的馬車,碾過墳地,把人接入紫星宮,或者送出紫星宮。
所以常楓不擔心岳凌樓迷路,而擔心的只是時間。如果多一點時間,可以拖住那些僵尸,岳凌樓就有可能逃出去。
望著常楓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視線里,七宮主沒有再追上去。因為她知道,只要一入荒墳陣,就再難出來。所以她只是停在原地,默默注視著常楓越走越遠、越走越深,她覺得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蟲笛,的確阻止了七宮主的追兵,但同時,也把岳凌樓困在陣中。
七宮主以為,即使常楓可以用蟲笛把宮門變回原來的迷幻陣,但卻沒有辦法消滅掉那些隱藏在陣中的僵尸。所以,即使她不追,岳凌樓也無法活著逃月兌,他一定會死在那些僵尸手中。而常楓,即使也走進了荒墳陣,但七宮主不認為他有辦法戰勝那些僵尸。
七宮主會這麼想,只因為她不知道一件事。
幾個月前,尹 用盡方法想要逃出紫星宮。她帶上了『冥香』,那是一種藥,一種僵尸非常喜歡的藥。聞到那種藥味以後,他們便會跟著藥香的主人。那個時候,尹 把冥香交給誤入荒墳陣的江城,想讓他替自己引開那些僵尸。但後來,常楓也被冥香吸引過來,救走江城,而那瓶冥香,一直被常楓留走身邊。
連常楓自己也沒有想到,當日留下的冥香,現在竟可以發揮作用。
用冥香引開僵尸——這是當初尹 的方法,但現在,卻被常楓借鑒。
他揭開藥瓶,仰頭把那瓶冥香喝了進去,原地盤腿而坐。
他在等,等那些聞到冥香的僵尸來找他,而不是去找岳凌樓——他準備用自己為餌,引開那些僵尸。
雨還在下,越下越瘋狂。雨點打在身上,會感到痛。
夜也越來越沉,仿佛是感覺到了什麼,常楓緩緩抬眼。
黑暗之中,他看到了若干綠光,注視著自己。
是那些僵尸閃亮的眼楮,他們終于來了,是一群。
僵尸漸漸逼近著,他們發著綠光的眼瞳,在黑暗之中格外恐怖,然而常楓卻顯得非常平靜。
這樣就好了,這樣,凌樓……就可以成功逃出紫星宮了吧?
想到這里,常楓淡淡一笑,慢慢闔上了眼楮……
◆◇◆◇◆◇◆◇◆◇
當岳凌樓再次睜眼的時候,他看到的是黎雪。
那已經是他離開紫星宮三天後的事了,他已經回到興和城千鴻一派總舵府。
黎雪說,三日前,他被一匹馬拖到城里,已經奄奄一息,被人認出,救回千鴻一派。大夫看了以後,不斷搖頭,說希望不大。
但整整三天的昏迷以後,岳凌樓卻奇跡般的睜開了眼楮。
醒雖醒了,但身體依舊非常虛弱。因為岳凌樓身上的血液,已經在受十針之刑時,釋放了不少。即使醒來,臉色也如同死灰般蒼白,像個活死人般。
這次岳凌樓在紫星宮的遭遇,可謂九死一生。
那十針之刑,在放走岳凌樓體內大半血液的同時,也放走了大半花獄火之毒。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岳凌樓雖然時常貧血,但卻沒有再受到花獄火的折磨。
這點,也算因禍得福了吧?
人算總是不如天算,如果讓七宮主知道,她施的重刑,不但沒有置岳凌樓于死地,反而緩解了對方身上的花獄火之毒,不知道會是什麼有趣的表情。
黎雪勸岳凌樓在總舵府好好休息一段時日,但誰都沒有想到,翌日岳凌樓就不辭而別。
千鴻一派四處派人搜尋,但即使搜遍興和城,也搜不到岳凌樓的蹤跡。
最後就在眾人打算放棄的時候,終于在路邊一名測字先生那里,問到了一點線索。
據那名卜算子說,幾日前曾有一名清麗的白衣人,來問他算過一卦。
當時,那白衣人寫下的是『常楓』二字,問的是『平安』。
黎雪急忙問卜算子是怎麼算的。
卜算子道︰「五行之中,常字屬金,楓字屬木。金木相克,乃大凶之兆,節哀順便。」
黎雪听後心中劇震,急忙詢問岳凌樓听後說了什麼。
卜算子嘆了口氣,答道︰「他什麼都沒說,甚至連嘴都沒張一下,只是直直地看著我,眼淚一下就滾了出來,止都止不住。他一不擦臉,二不眨眼,任由淚水順著脖子往下淌。他那模樣,我看得心揪起似的痛,正想勸,但還來不及開口,他就已經起身走遠了……」
「你還記得他是往什麼方向走的?」
卜算子想了想,答道︰「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