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岳凌樓意想不到的是,當他筋疲力盡趕回景元寺的時候,卻听說耿芸和袁夫人都找到了。
耿芸失蹤是因為她听說冬梅夜深未歸,十分擔心,所以只身前往墓地去尋找冬梅。然而卻因為山路濕滑而失足滾下山坡昏迷。
其實昨晚岳凌樓和江城追黑影去山洞時,耿芸就已被送回景元寺。如果岳凌樓當時沒有埋伏在墓地,而是在寺內等候消息,也許就沒有昨晚那場驚心動魄的遭遇了。
現在耿芸已經蘇醒,反過來擔心徹夜未歸的岳凌樓和江城,正在寺院大堂中向人詢問消息。這時突然看到滿身泥土、衣裾還被燒毀一截的岳凌樓在江城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走進來,耿芸又驚又喜地迎上前去問長問短。
經過一夜的折騰,心如死灰的岳凌樓看到耿芸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頓時有些哭笑不得。他緊繃的神經終于松懈下來~,嘴角浮現出欣慰的苦笑。
就在這時,大堂角落突然傳來一聲刺耳的尖叫︰「那個小賤人在哪里!怎麼還沒找到!」聲音的主人正是袁夫人。
耿芸低聲告訴岳凌樓,袁夫人之所以失蹤是因為重新安葬春梅的那天下午,冬梅把她叫到寺院後一個僻靜的地方,說姐姐死得太蹊蹺,懷疑是被她活埋的。她當然矢口否認,爭執之間,冬梅失手把她推下山坡,她摔得頭破血流昏迷了。
後來,冬梅有用樹枝樹葉匆匆掩埋「尸體」,打算去墓地拜祭姐姐最後一次就去自首,沒想到卻在墓地遭遇不測失蹤了……
耿芸說︰「難怪那天晚上她堅持要去祭拜春梅,還說什麼怕以後沒有時間……原來是因為她以為自己殺了袁夫人,會被衙門的人抓走,判處死刑。」
岳凌樓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直到這時,他才明白冬梅為什麼不跟他一起逃出山洞,還說什麼「出去也是死路一條」。
然而冬梅沒有想到,袁夫人根本就沒有死,只是昏迷而已。氣急敗壞的袁夫人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令人到處尋找冬梅,說要嚴懲不貸。
听見袁夫人尖利的責問聲後,岳凌樓低沉地說出一句︰「——冬梅已經死了。」
原本大堂內人頭攢動,喧囂不堪,但是岳凌樓話音剛落,頃刻間便安靜得連呼吸聲都听不見了。
討論案情的衙役們噤聲不語,忙著安撫袁夫人的香菱臉色慘白,來往穿梭的僧侶停下腳步,圍觀人群瞠目結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岳凌樓身上。
岳凌樓用疲憊的聲音淡淡地講出了昨晚遭遇的一切。三年前被大火毀容、信奉獵戶信條的破戒僧,還有連續失蹤的尸體,以及春梅腿上被割去的肉……
所有謎題的答案都已解開,所有人听後都是一陣唏噓。
後來岳凌樓帶大家一起重返山洞,回到清明儲存尸肉的洞窟。冬梅、清明以及春梅的尸體都已經化為焦尸。洞窟深處,清明昨夜磨刀的地方還有十具骷髏。
周正通等人把尸體和骷髏全都搬出洞窟,重新埋葬。因為已經無法分辨每具骷髏的身份,在征得死者親屬的同意後,他們把骷髏合葬一處,樹碑一座——稱為「十人冢」。
景元寺的和尚在心鏡大師的帶領下,為十人冢和這次事件的所有死者念經超度。
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這片看似平靜的墓地背後卻隱藏了一名瘋狂的盜尸者,而且還是佛門子弟。曾經欺侮過清明的和尚心中悔恨交加,曾經同情清明的和尚同樣百感交集。高望重的心鏡大師竟連自己的弟子都沒能拯救,眼睜睜看他誤入歧途,更要多念幾句阿彌陀佛。
念經的和尚們既在超度死者,也在懺悔自己。
死者終于入土為安,這一天就在喃喃不絕的誦經聲,以及死者親屬們的嚶嚶哭泣聲中,緩緩地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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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江城把馬車牽到景元寺門口。岳凌樓和耿芸從寺內出來,正要登車的時候,忽然看見不遠處有一輛威武的馬車急匆匆地駛來。
馬車停在門口,從中走下一名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
岳凌樓和耿芸都認識他,他便是蘇府的上門女婿,袁夫人的相公。
這時袁夫人正好也在香菱的陪伴下走出來,袁老爺見了急忙趕上去攙扶,又殷情又擔心地噓寒問暖,一直扶著袁夫人並肩登上馬車。
車夫揚起鞭子,駿馬抬足前行,車輪緩緩轉動起來。
望著消失在蜿蜒山路上的馬車背影,耿芸對岳凌樓說︰「袁老爺真好,只娶袁夫人一位正妻,相思相愛,不離不棄。」耿原修曾有一妻三妾,無怪乎耿芸會如此感慨。
岳凌樓笑而不語,輕輕搖了搖頭。有些事情還是不要告訴耿芸為好。
在回城的馬車上,耿芸回憶起這四天發生的所有事,依然有一個問題解不開。她自言自語般說︰「到最後還是不知道春梅為什麼死而復活,難道真的是被袁夫人活埋的?」
岳凌樓本不想回答,但見耿芸一副郁郁不解的樣子,只好狠心戳破她對男人的幻想,說︰「——其實凶手是袁老爺」。
果不其然,耿芸听到這句話後立即扭頭盯著岳凌樓,滿臉都是難以置信。
就在動身回城之前,岳凌樓與清和一起整理了冬梅的遺物。在遺物中發現了一封春梅生前寫給她的信。春梅在信上說自己懷孕了,不久之後將回老家把孩子生下來。
冬梅之所以來杭州,其實不是為了投靠姐姐,一起在蘇家為婢,而是為了告訴姐姐不要回老家,因為那里已經被毒蟲佔領,無法住人了。
袁老爺是蘇家上門女婿,蘇家不準他納妾,如果發現丫鬟懷了他的孩子肯定會強迫其墮胎。袁夫人大概早就懷疑春梅與夫君有染,所以避諱談起春梅。而冬梅也早就知道姐姐與袁老爺的關系,還知道姐姐在蘇府受盡袁夫人的惡氣,所以才懷疑姐姐是被袁夫人活埋的。
但是,清明挖墳時春梅的喊聲卻暴露了真凶的身份——春梅喊的是「老爺救我」。
如果她不是嚇得胡言亂語,那便是她以為挖墳的人是袁老爺。
以下則是岳凌樓的推測︰
袁老爺大概對春梅說,你先假死,然後我把你挖出來送走,這樣你就可以偷偷把孩子撫養長大。但是,身為老爺找個借口送走一個丫鬟何其容易,根本不用假死這麼大費周章。
所以結論只有一個,袁老爺一開始就想弄死春梅。
他擔心春梅有孕的事情敗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殺春梅滅口。
听到這里,耿芸听後依舊不信,問道︰「那為什麼不用毒藥?」直接毒死,一了百了。
岳凌樓說︰「被毒死是因為有人投毒,猝死則是因為自己命短。前者會被衙門調查,後者則可以當成怪事直接入土,瞞天過海。而且如果查出死者懷有生孕,兩人的奸情便會敗露,所以袁老爺才如此心狠手辣……」
袁老爺對夫人的疼愛杭州城內人盡皆知,耿芸一向羨慕他們夫妻恩愛和睦。岳凌樓的話令她大夢初醒,無言以對。
見耿芸依舊是一副將信將疑的神色,岳凌樓又接著說︰「杭州城除了你爹藥王神耿原修之外,恐怕沒有第二個人會有假死藥。如果你還是不信,只要回去翻一下賬本就真相大白了。」
馬車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顛簸,傍晚的涼風從窗簾的縫隙中涌入車廂。
岳凌樓帶著一絲嘲諷嘆息道︰「只可惜了春梅,所信非人,交心不慎,最後孩子沒生下來,還落得一個被活埋的下場。這世上就有這麼傻的人,竟會把自己的性命交給別人主宰。」
吃下假死藥之後,能不能活下來完全取決于袁老爺會不會去挖她。
春梅一開始就不該吃,她為什麼沒有懷疑?難道她與袁老爺的感情真的如此深厚?
這時耿芸說︰「大概春梅服下假死藥的時候,也曾懷疑袁老爺是否要殺她,但是她卻懷著一絲渺茫的期待把藥吞了下去。也許在她心中,如果袁老爺不愛她,她的生命便沒有價值,所以死不足惜。她並非是讓別人主宰自己的性命,而是飛蛾撲火般把一切都投注在愛情中。」
「你怎麼知道?」岳凌樓笑了笑。在他心中,耿芸不過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黃毛丫頭,如今談起這些男女感情似乎講得頭頭是道。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也?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其實說到底也只是旁人的臆測罷了。死者已矣,執念已化塵土。如果繼續追究下去,也只是陷入「子非魚,亦非我」的循環之中。
正想著,又听見耿芸煞有介事地說︰
「這娑河世界人人皆有執念。凌樓哥,總有一天你也會因為愛上一個人而痛不欲生。」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令岳凌樓微微怔住,隨即他便不以為然地輕輕搖頭,笑了起來。
「永遠不會有這一天。」因為他永遠不會愛上一個人,永遠不會自取滅亡。
岳凌樓掀開車簾,望著遙遠的天邊。
夕陽最後一抹余暉染紅了地平線,把杭州城內櫛比鱗次的房屋籠罩在橘紅色的暖光中。
山路上,馬車緩緩前行,留下清脆的馬鈴聲悠揚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