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她這種心智不全的孩子都感覺得到,自從從北山下來之後,她睡的時間是越來越長了,每次一睜開眼楮就像現在這樣,被他抱在懷里。
可她明明記得,睡覺之前是躺在床上的啊。
櫟嵐將她放到床上,為她蓋好柔軟的衾被,骨節分明的手掌就放在她的額頭,話語輕輕的對她說︰
「睡吧,你困了。」
念藍只留一個腦袋在外面,睜著圓鼓碌的大眼楮,一眨一眨的看著他,稚氣的問他︰「可是我才剛醒啊,我不困。」
櫟嵐的手撫著她的額頭,將她額間的碎發掃下去露出光潔的額頭,仍舊溫柔的對她說︰「念藍,你是個好孩子對不對?」
「我是個好孩子。」
「那就睡吧,睡醒了我陪你玩好不好?」
「好。」念藍听話的將眼楮閉上。
「乖孩子。」櫟嵐的手又輕柔的撫了撫她的腦袋,「真是乖孩子。」他的目光溫柔的注視著她,而透過那層溫柔的薄膜往里去探究,卻是無盡的冰冷與默然。
他直到現在都總是會出現一種錯覺,總是會在某個不經意的回頭,或長長的注視間將她誤認為是怡河。然後心髒便在那一瞬間停止跳動,直到理智重新回到他的大腦,血液才開始流動。
這個孩子,和以前的怡河真像。
但她卻不是怡河。
有的時候他都會覺得自己真是犯賤,非常的犯賤,一個和怡河外貌完全相同的人就擺在他的面前,但他卻還是要讓自己沉浸在孤獨和失去之中,無法走出來,別人也無法走進去。
每個夜晚,他都不肯睡覺,而是孤獨的在荒郊野外里四處尋找怡河的三魂六魄,每日每夜,盼望著能夠與她再見一面。
再見一面,或許他對她的思念就不會如此的深沉。
再見一面,他會對她說對不起,然後當面向她承認,百年前殺害她父母家人,殘害她家族上百條人命的凶手,就是他。
不論這樣做的理由多麼充足,他都沒有辦法原諒自己,殺害了她的家人,毀了她的人生。
許久,當听到沉穩的呼吸聲後,他毫不留戀的從床邊離開,關上房門。
雍長的走廊中又響起了一個人的腳步聲,沉穩而孤獨——
冷殿之上,櫟嵐擋在道路中央,目光凜冽的瞪著前方眾人。
這些人有的是各族巫長,有的是阿姆等,都是塔爾中說得上話的人物。而位于他們之前的分別是 祭護法,嚀茗護法,忻(zhong)護法,還有月茗。
他們都目光灼灼的看著櫟嵐,心中或是得意,或是迷惑,或是心傷。
這些人听到傳言,說真正的城主早已仙逝,此時登于城主寶座的人只是一個和城主長得一模一樣的傻孩子。所以他們來這里辨別傳言的真假。
若傳言是真的,那就要把這個假冒城主的孩子和助紂為虐的人一起揪出來,處以極刑,用烈焰真火焚燒,讓他們永世難得超生。然後立上任城主藺冷然的獨女,月茗為塔爾中的新任城主。
若傳言是假,那就是虛驚一場,他們會親自向城主請罪,祈求城主的饒恕與寬容。
而此時兩方對峙,櫟嵐攔在眾人之前不讓他們進去拜見城主,局勢一時之間陷入了僵局狀態。
所有的人都知道,城主與櫟嵐護法的關系非同一般,不像是普通的君臣關系。
但雖說兩人關系緊密吧,卻讓人難以判斷他們是不是真的有除了君臣之禮外別的情感,因為他們百年來確實沒有發生過任何超乎禮法的行為舉止。除了二十多年前,城主曾為了櫟嵐護法殺掉左荼護法。
許久,忻護法站了出來,目光真摯的看著櫟嵐說︰「櫟護法,我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進去拜訪一下城主,拜訪完我們馬上就走。」
忻護法是前些時日才從塔爾中北部調回來的,是個忠貞又懂分寸的人。
這些年來他對櫟嵐和怡河的種種動靜只是听聞卻從未插手過,就算是現在,都只是被人強托著拉過來的。他對于 祭的噬主叛亂,月茗的心機謀算都不知道,說這句話,也只是想平息事端,讓眾人見到相見的,然後偃旗息鼓離開此地。
畢竟,冷殿之上,豈是可以大聲喧嘩和放肆之地。
「城主已經睡下,不方便接見眾位。」櫟嵐的目光冷冷的從他們身上掃過,清秀的臉龐上帶著明顯的不悅氣息,說︰「眾位若是真的想見城主的話,那等城主醒了待我向城主說明,再逐個召見你們。」
「這」忻護法閉了口,不知還能怎麼說。
「櫟護法,我想城主不是睡了,而是被你下了迷咒吧。」此話一出,一片嘩然。
說此話的人是 祭,此時的他就站在月茗身旁,一臉的孤高與不屑,看著櫟嵐,似是在無聲的對他說,你就不要裝鎮定了,我什麼都知道,城主,她早就死了,頭顱掉落,心髒粉碎,就是我將她的尸體焚毀的!
真想殺了他。
真想殺了他!
櫟嵐筆直的下垂著的手緊緊握拳,怒氣盛冉的瞳眸中血絲遍布。
咬著牙說︰「 祭護法,注意你的措辭。城主這些日子過于勞煩,身體一直欠佳,如今好不容易睡著了你也不想在這個時候落個大不敬的罪名吧。」
在櫟嵐這句話說完後,眾位巫長和阿姆開始躁動了起來。
「這說的也對啊,我等臣子就算是有再大的事都不應該在城主睡熟之時前來打擾,更何況還是這種事,哎。」
「今天午時城主還在玄壇之上接受百姓的叩拜了呢,那就是城主啊,城主怎麼可能會」
「不對,經過我佔卜觀星,城主的星象確實已經消亡了,無論我怎麼找都找不到,這又該如何解釋?」
「狄阿姆,我看是你老花眼又厲害了吧,這話可不是隨便說的!」
「別爭吵了,等一會兒見上城主,一切就都清楚了!」
「對!今天一定要見到城主!」
當爭吵聲漸漸消退下去後,月茗從人群中緩緩走了出來,走到櫟嵐的身邊。
她的容顏依舊美好,清淺眉眼中帶著淡淡的笑容,邁動小巧的步伐朝著自己心愛的男人走去,仿若不爭風塵的仙女。
在所有人的眼中她一直都是這樣,這樣的美好,這樣的從容又淡定。當年藺老城主還在世,她也還沒有被關入蒼冥山時,她的善行和德行就早已在百姓口中廣為流傳,是人們心照不宣的城主候選人。
怎奈時過境遷,滄海桑田皆俱變,縱使她的容顏未變,那包裹在容顏之內的心卻已經布滿淌著苦毒的溝壑,再難回到最初了。
櫟嵐直到現在都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她會是這一切的謀劃者。
記憶中那麼乖巧,那麼善良的一個女孩子,會變成如今這般富有心機的人。
「不要這麼看著我,櫟嵐。」月茗的縴縴細手抬起,怎奈剛要撫上他的臉頰就被他躲了過去,手就僵在了半空之中。
月茗看著他,心就像被人用刀子狠狠的砍了一刀般疼痛。
她將手放下,用僅有他們兩人可以听到的話對他說︰「你不能這樣對我,我有多苦這些年來你一點也不知道。」
「我只問你一句。」櫟嵐的眉宇緊蹙,轉過頭來看著她,一字一頓道︰「這些人是不是你找來的?」
「你一直都知道你欠怡河的,我父親欠怡河的,可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欠她的嗎?我欠她的嗎?我不欠她的!我月茗從來都不欠她的!這一百多年來我被她囚禁在蒼冥山上已經受夠了,真的已經受夠了,我不想等我死的時候還是一群孤魂野鬼陪著我。這一輩子太長了,我想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想再為誰贖罪了。」
櫟嵐的目光閃爍,卻依舊冷淡的說︰「看來真的是你。」
听此話月茗苦笑,淚水就在眼眶里打轉,終得咬著牙說了句︰「櫟嵐,你真自私!」她的眼楮狠狠的瞪著櫟嵐,身體釀蹌了兩步。
真自私。他的眼楮,他的心,他的一切都只能看得到怡河那個女人,卻獨獨看不到月茗對他的那份愛。
他忘記了,無論是多麼善良,多麼明媚的女孩子,當一份愛放在心里卻遲遲得不到回應的時候,無論那是多麼深切炙熱的愛,終究會隨著時間而消弭,甚至變成恨。
月茗,她恨。不僅恨怡河,此時,她亦恨他。
櫟嵐看著月茗,刻意壓低的聲音中透露著焦急︰「月茗,你不是不知道現在的情況,在此危急時刻,你真的不應該策劃這麼一出篡位的戲碼!」
「那我應該什麼時候策劃呢?」月茗冷冷一笑,又說︰「櫟嵐,我們也算是從小就認識的朋友了,你不愛我沒關系,但是我希望你不要阻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