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清暉,映水凝光,九蓮閣內一片漆黑燈火皆暗,然庭院水廊之上卻有淺淡嘆息隨風飄蕩,入耳不帶綺羅香,並卻田荷幾分涼。
「六兩,你說,我是不是說的太過分了些?她就算再怎麼驕縱,卻始終與我無關,雖然我並不喜歡她的性子,卻也沒有理由指責與她。」
「吱吱。」小聲的窸窣輕叫從某處傳來,卻听聞一道笑聲緊隨︰
「你竟還知道什麼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可是別忘了,還有一句是藥三分毒。彼之砒霜我之蜜糖,不過是順心與否,無關話語本身。她本厭我,不管我說什麼都不會讓他歡喜,所以這樣的話不該我來說,否則只怕會弄巧成拙……換做是我,若有人指責如是,只怕也並不甘心啊……」
「吱吱吱。」那道窸窣再次傳來。
「不,你錯了,仇恨與苦難是無法作比的,只因在認心中的分量不同,便無法簡單因為涉及的性命多少來判定誰更痛苦,誰的擔子更重。其實她說的不錯,我的確不能理解她的心境,因為這世間,從來都沒有誰能感同身受旁人的苦楚……」
「吱吱。」
「是啊,那時候舒陽攔著,只怕也是這個原因,他是善意,卻是多慮。我遭遇過的那些往事,何必要讓旁人知道?且不說並無深交,況而將自己的心傷扒開只為與人一較高低,那是愚蠢之行,我怎會想要靠著這樣來強壓雲晴一頭呢?不會的。」
清風吹拂。荷葉與水面波動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帶著蟲兒的輕鳴,送來低喃微語。
「我只是想起在很早之前。應當是剛上雲陽的時候,心中也是恨的。可是當初在伏羲鼎內那十年,檀越殫精竭慮的救治,甚至到最後搭上了自己的性命;還有舒陽如今的襄助,又遇見你和小衍,還有覺察出那些事與明義無關……此般種種,其實都是我之幸。
「我不會怨。但有些事,卻終究要討個說法問個明白,否則我當真不知自己活著還有什麼價值。百年之後,只怕更無顏與洛天對面。所以我更要惜命惜福,不能在一切得到了斷之前倒下。也正因如此,此次哪怕要與雲晴再鬧不快。我也定然要與舒陽下山。協同他一道,經才與智,行至終途。」
「吱吱,吱吱。」這一次的叫聲有些綿軟,宛如撒嬌輕喚,然而卻換來鸞歌撲哧一笑︰
「好啦,是我不對,我不該既讓你陪著她卻又那樣訓斥你。」
嘆息聲起。鸞歌的聲音轉作悵然︰「我不知雲婉為何親近與我,因此只能將計就計。順著她的心意,且看她想做些什麼,可是這樣一來,雲晴那丫頭定然會更怨恨于我,只當我連她的姐妹都一並奪走,因此才讓你這些日子好生陪著她。她雖可恨,但卻非是惡毒,亦不過是被寵壞的痴兒罷了……」
說著,她戳了戳懷中的六兩︰「別以為我不知你,只怕這些日子她給你吃的好物不少,且別得了便宜還賣乖,我可是明顯感覺到你比之前又肥了不少!饒是再這樣下去,別說阿藍,就是我也要嫌棄你了。」
夜風婆娑,將九蓮閣內響起的窸窣與輕笑揉作一起,隨著靜然水流不知將喃喃囈語送往何處。
听香水榭中,舒陽慢慢蹲來,看著坐在地上哭得稀里嘩啦不停抽泣的雲晴,示意雲婉幫她擦擦眼淚。
雲婉見狀上前,可是還沒踫到雲晴,便被她一巴掌拍開了手腕,差點連手中的帕子也掉在地上。見狀,雲婉只能帶著幾分難為看著舒陽,表示自己無能為力。
無奈之下,舒陽也只好坐在地上,好在听香水榭屋內遍鋪絨毯,並不覺冰涼入骨。
從雲婉手中拿過帕子,吩咐她繼續去查看明日的行李,舒陽將手中的帕子遞給雲晴道︰「拿著,先擦干眼淚。」
雲晴哭得難過,氣上頭來連舒陽也不想理會,因此干脆將頭轉過方向,仍舊兀自哭泣。
舒陽皺了皺眉,遞帕子的手沒有動,可是容色已不如方才溫和,帶著幾分冷意道︰
「你若還要繼續哭下去,那便繼續哭吧。明日下山你不想與她同行也行,山上的花花草草還有那一片還魂草田正缺人打理,雲陽山上也並不介意多一個人張口吃飯——只是若如此,你先前提說的著我與你援手,將你那伯嬸誆去的家財為你討還之事,只怕再沒機會了。」
舒陽此話一出,雲晴的哭聲戛然而止,縱然仍舊淚眼不斷,可是卻明顯地自抑著情緒,將那滿月復委屈只化作低低的啜泣,出聲大哭卻是再也不敢。
看著雲晴接過帕子擦拭著面上的淚水,舒陽的面色這才稍作舒緩,換了個舒服的坐姿在她對面。
雲晴一點點地將淚水擦干,直到抽噎聲停住,才帶著委屈聲開口,不過這一次,卻沒有垂下淚來︰
「才不是她說的那樣……我沒有忘記爹和娘,也沒有樂不思蜀,更沒有想要縱容那些惡人鳩佔鵲巢,她不能那樣說我,她什麼都不懂,她什麼都不知道……她有人疼有人愛哪里懂我……」
舒陽的眉頭皺了皺,想要開口說什麼,卻終究沒有出聲,只听著雲婉的聲音越來越低,看著她眼角又一次滲出無聲的淚水來︰
「我不是膽小,不是驕縱,我只是覺得這樣就好像爹娘還在,好像他們並沒有離我而去,只是出了一趟遠門,等過一些時間就會回來,給我帶新衣服,帶好吃的,然後繼續寵著我慣著我,就像原來那樣,什麼都沒有改變……
「我脾氣壞,可是雲婉姐姐和主子都一樣的護著我。不管我做錯了什麼都不怪我,大家都對我好,而不是人人都想著我死。想著我盡快消失然後吞沒我家的資財……可是這一切原本都好好的,為什麼等鸞歌來了就要變樣?
「從她醒來之後,主子待她那麼好還讓她住在九蓮閣內;六兩要跟著她走也不理會我;雲婉也沖我發脾氣去和鸞歌交好,大家都圍著她轉,都寵著她都凶我……這一切都時時刻刻的提醒我沒人喜歡,大家都討厭我,我什麼都沒有。我擁有的一切都是自欺欺欺人的泡影……
「主子,我真的好怕……真的好怕……雲晴真的什麼都沒有了,沒有爹娘。沒有親人,現在就要連你們也都沒有了……沒有了……」
話到最後,雲晴的淚水已然遍布滿臉,連話也已經抽噎著說得磕磕絆絆。
可是這一次。舒陽卻沒有出聲打斷她。而是陷入沉思當中。
一旁收拾的雲婉早在舒陽道出此行要幫雲晴討回公道的時候,就不由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正當她暗忖難怪雲晴听到鸞歌的指責時那般不甘,原是已經求了主子的恩典要與她做主的時候,雲晴後面的話再次飄入耳中,卻讓她又生出幾分不忍來。
尤其是听到雲晴提到自己的那幾句,她的心中突然有些許不是滋味,原本因為雲晴惡語相向而生出的幾分芥蒂也逐漸散去。
放下手中的活計。她走上前去蹲來,將已然哭得雙眼紅腫的雲晴攬在懷中。只覺心頭微酸。
從去歲主子將她們二人帶上山,剛開始的時候,梅香塢內本是一人一間屋子,可是懷中的小姑娘卻在那天晚上跑到自己的屋內,抱著枕頭和被子,就那樣怯生生的望著自己,說自己怕黑要與她一道睡。
那時候自己還笑她膽小,可後來相處,雖然雲晴偶爾強盛不講理,但更多的,卻像是一個需要自己庇護,需要自己關懷的孩子,就像自己的小妹一般,所有的壞脾氣,只因是最親近的人。
直到後來過了有半年之久,雲晴才住回了自己的屋子里,可是這一年來二人時刻相伴,她卻並不知自己在雲晴心中有著這樣重的分量,直到她方才哭聲而出,才明白自己這些日子的行為帶給她多大的刺激與傷害,讓她憑空亂想了多少……
想到這里,雲婉抱著雲晴的手臂又緊了緊,出聲也是帶著幾分憐惜︰
「對不起,雲晴乖,雲婉不會不要你的,不會不要你的,我們還是好姐妹,還要長長久久一直陪伴著彼此,就像以前那樣……不會變的……不會變的……我沒有想到的……沒有想到的……對不起……」
靠在雲婉的懷里,雲晴面上的淚水越滴越多,然而回握著雲婉的雙手也越來越緊。
過了許久,直待二人都恢復過來,舒陽這才淺淺的笑了笑,拍了拍雲晴的肩膀道︰
「不要亂想,既然帶了你們上山,又得了一句主子喚,我自然要為你們做主,自然不會不要你們。放寬了心,一會回去好好休息,免得明日趕路顛簸受累又哭鼻子了。」
雲晴听到這句話,臉不由紅了紅,露出幾分羞赧,低了低頭。
可是這一眼卻讓她看到自己撒潑似的坐姿,于是又手忙腳亂地站起來,然後認真地點了點頭,還整了整衣服,這才揉了揉眼楮,正了身姿望著舒陽道︰「讓主子見笑了。」
瞧著她那般小心的模樣,舒陽唇角彎了彎,也站起身來,溫聲道︰「無礙。」
說著,他又望向雲婉,詢問道︰「東西可查好了?若是已然無甚差錯,便早點帶著雲晴回去,你們二人都好好休息,明日還有一天的路,小心睡不好路上沒精神再錯過了好玩的。」
「回主子,都收拾好了。」
雲婉感激似的點點頭,然後與雲晴相視一眼,雙雙一笑,這才一道躬身行禮,往听香水榭外走去。
舒陽望著這一切,不由面色舒緩。
臨了,卻見剛行至門口的雲晴又一次頓住腳步,回過頭來期艾地望著舒陽,帶著幾分猶豫與為難,似是有話卻不知如何開口。
舒陽此刻已經走到了書案之後,正待提筆書寫什麼,抬頭卻見雲晴欲言又止,因此放下手中的筆溫聲道︰「還有事?」
雲晴點點頭,似是想到什麼,卻又猛地搖頭,可是最後卻又不住的點頭。
舒陽看著她那滑稽的模樣,不由失笑道︰「有什麼話就說吧,也不是什麼外人,盡快問了好去休息。」
听聞此言,雲晴望著舒陽,似是下了很大的勇氣,才囁嚅著開口道︰「主子,主子是不是喜歡鸞歌?不是那種喜歡……是……是那種喜歡!」
說完,她感覺自己的整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像只怯怯的小鹿一般望著舒陽。
雲婉沒想到雲晴竟然會在此時說出這樣的話來,正要扯她手臂示意莫要多言,可是轉念一想方才的狀況,想到這幾日以來雲晴的轉變,以及她不知從什麼時候生出來的那些心思,遂沒有做出任何動作。
因為她也想知道舒陽是怎麼想,想要眼前的小丫頭看清,想要她明白自己的堅持到底有沒有希望,到底是不是白費心思,也想讓她得到一個確切的交代。
舒陽聞言,面露愕然,他完全不曾料到雲晴會問這個,也沒有猜到雲晴問話的原因是自己對他生出愛慕。
看著門口的雲婉和雲晴二人都懷著期待的目光看著自己,他不由模了模鼻子,思忖著自己是不是對鸞歌做出了什麼出格的動作,以致于讓她們生出了什麼誤會。
可是思來想去,他都覺得這幾日並沒有做出什麼不該的事情來,且不說與鸞歌見面的次數沒有多少,就算是有,也只是隔著距離,除了……
想起自己今日模了好幾次鸞歌的腦袋,舒陽的面色僵了僵,可是轉念一想這又哪里算是喜歡,不過是……也許是覺得那丫頭有趣吧?……
想到這里,他回過神來,帶著幾分挪揄笑了笑道︰「雖然我不知道你的‘這種喜歡’和‘那種喜歡’都是哪種喜歡,可她在你們主子眼里,只是一個孩子,跟你們一樣。」
听到前面那句話,雲晴的眼底閃過一絲歡悅,可是待那後半句出來,面上卻又化作黯然。
雲婉見狀,連忙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留心,雲晴的面色這才恢復正常,彎身沖著舒陽盈盈施禮,翹了翹唇道︰「讓主子見笑,雲晴也就鬧著你玩玩,你居然還這麼認真的回答,哈哈,被騙了吧!」
說著不等舒陽回答,倒先沖他調皮一笑︰「主子我們先退下了。」
然後拉著還沒反應過來的雲婉逃跑似的出了門。
出了听香水榭,雲婉回過神來,正要開口,卻見雲晴先舒了一口氣,然後望著天上的圓月阻了她的話頭︰
「雲婉姐,你別說,我都知道……我都懂……我就是想求個準話罷了……」
「你……」雲婉的唇角動了動,卻終究只是伸出手臂將她抱了抱。
回抱著雲婉,雲晴聲音雖輕,卻已然顯出決然之意︰
「雲婉姐,你放心,我不會再鬧了。鸞歌那小丫頭片子說得對,我若是真的上心,就不該逃避,不該怨罪他人,而該想著如何解決問題。這次下山,我肯定要討回屬于我的東西,其他的事情,都等容後再說吧……」
圓月無聲,慈和地籠罩著一切,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最初的模樣,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只待一個更好的開始,讓沐浴它澤輝的芸芸眾生獲取這份平和安詳。
九蓮閣內,鸞歌睜著雙眼躺在床上,靜靜地望著黑暗中的一處出神,卻不知到底在想著什麼。
四下皆靜,然而突然門口卻傳來一聲響動,驚得她不由伸手反射性的握住了枕下的長鞭。(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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