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歌屏氣凝神,但听那響動越來越大,緊跟著吱呀一聲,屋子的門從外被打開來。
月輝破窗而入,隱約襯出那人挺拔的身姿。
是個男子。
鸞歌眉頭微皺,握著長鞭的手緊了緊。能上得滿是瘴氣的雲陽山,又模入自己的屋內,來人只怕不是個簡單的。
高手動招,勝負生死皆在一招間,以靜待動,才好伺機窺探漏洞而直擊相奪。
鸞歌努力平穩著呼吸,安靜等待著那人的下一步動作,可是過了半晌,卻仍未曾見到那人有進一步的動作,反而只站在自己的床榻邊不遠處,安靜的望著她。
就在鸞歌已經等的不耐時,那人卻突然動了動,只是不是更進一步,而是慢慢沿著進來的路,又悄無聲息的往外走去。
就在屋門再次開啟的時候,夜風送來一股熟悉的苦竹氣息。
鸞歌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個人,可是霎時間就自己否定了自己,但是能上的雲陽山,還能躲過那瘴氣和術法屏障的人,還身帶苦竹氣息的人,又能有幾個?
除了他……
盡管難以置信,鸞歌還是有些想不明白舒陽為何要這麼晚來找自己,還是在夜間悄聲推門而入……莫不是有夢游癥?
想到這里,鸞歌猛地坐了起來,可是沒多時又一下躺了下去︰
如果真是夢游,只怕不能將人喚醒;若不是夢游,他深夜前來。卻又不喚醒自己,應當也不想讓自己知道,若是去找他。只怕又徒增煩惱與尷尬。
還真麻煩……
鸞歌不由月復誹,隨之困意漸起,打了個哈欠時,她才注意到自己的手中還握著鞭子。
算了,不如睡覺!
扔掉手中的鞭子,鸞歌干脆閉上了眼楮,不再想方才到底是怎麼回事。只靜氣凝神,很快便進入了夢鄉。
九蓮閣外,月光下獨自邁步的舒陽雙眼清明。沒有半分夢游時迷糊的樣子。
雲晴晚間問的那個問題,他雖口上作了回答,可是事後,卻不由自主的一直在想。
但不管他如何思量。仍舊搞不明白自己對鸞歌是不是喜歡。如果是,又到底是「這種」喜歡還是「那種」喜歡。
或者說,他其實連這兩種喜歡到底有什麼區別也搞不明白。
在山上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什麼是喜歡,沒人告訴他怎麼樣才算是喜歡。
他和那些少年郎君紈褲子弟一般,常在紅樓楚館喝酒听曲,也見過不少如花美眷,但卻從未體驗過那些詩文中所說的「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感覺。也從來都沒有念想過哪一個——
想到這里,舒陽不由失笑。哪里有什麼人由得自己去念想?這山上來來往往統共也就那麼幾個人,不曾別離過,又何來念想之說?
別離……
提起這個詞,舒陽的腦海中突然閃現出一副帶著幾分熟悉畫面來。
……
四季谷前的松樹下,一人倚樹斜靠慵懶假寐,懷中藍毛狐狸吱吱輕喚,那人淺笑輕應,腳下散落的,是已然喝空的酒壺。
「阿藍,你可是想那只臭狐狸了?」
無人作答,可那男子卻依舊自言自語︰
「是啊,你想不想我怎麼知道,只是我卻想那個丫頭了……」
落葉滿身,然熟睡中的人卻已然不覺,唯有懷中的藍毛狐狸兀自抓撓。
……
那迷醉之中的囈語似是霹靂驚雷,在耳畔炸裂,舒陽不由按住了腦袋。
這,算是想過麼?
可是,這是喜歡麼?
轉身望著身後陷在黑暗中的九蓮閣,舒陽的眼神有些迷惘。
方才自己去的時候,听著鸞歌安穩的呼吸聲,卻並沒有生出旁的心思來,沒有生出那種想要將床上之人據為己有的念頭……
只不過是,听著那聲音,會覺出幾分安穩……
這,應當不算吧?
想到白日里鸞歌那貓兒一般的模樣,舒陽的唇角不由微微翹起,覺得心中溢地滿滿的,甚至連頭也好像沒有先時那麼疼了。
「是啊,她還是個孩子……」
「我怎麼會對一個孩子生出那樣的心思呢?肯定不是喜歡……」
虛空中傳來喃喃自語,緊跟著便是一道嘆氣之聲。似是松了一口氣,舒陽笑了笑,邁開步伐往听香水榭折回。
月滿如鏡,靜默地籠罩著四季谷內的春桃夏荷,傾瀉向那秋菊冬梅。
水流潺潺,蟲鳴喃喃,一夜很快便過。
到得第二日,眾人齊聚听香水榭準備下山的時候,雲婉這才發現鸞歌只帶了一個小小的包袱,里面除了兩件前日里自己做的換洗的衣物之外,就只剩下兩本書
——當然,如果她懷中的六兩也能算是一件物事的話,自然也可囊括在內。
「不再帶些東西麼?出門在外,到底不比山上方便,東西還是多備些好。」雲婉走到鸞歌跟前,小聲提醒道。
可是饒是再小的聲音,四人站在一處,又哪里躲得過彼此,因此舒陽和雲晴也都朝著鸞歌看來。
鸞歌笑了笑,抬頭望著不遠處的馬車,澹聲道︰「我一個人,東西帶太多也是累贅,此去晉都又非是荒寒之地,缺什麼路上在再置辦就好了。」
「嗯……這樣也行。」雲婉略一思忖,覺得這話也有幾分道理,便不再勸她。
而在鸞歌抬眼望向馬車的時候,舒陽便隨著她的視線看去,從那揭開的車簾,自然看清了已然被雲婉塞得半滿的車廂,頓時便有些哭笑不得。
難怪鸞歌會這般輕車從簡,只怕累贅不是唯一的原因︰
他完全沒想到自己一個不留神。雲婉居然已經如同搬家一般,將所有能用到的物事都搬上了車,且不說再讓鸞歌多帶行李。就是能不能塞進去三個人和兩只狐狸都是個問題。
按了按眉頭,舒陽無奈地望著雲婉道︰
「其實,我們不用帶這麼多東西的,如鸞歌一樣,帶兩件換洗的衣物,最多再添些干糧和水,能夠撐得一兩日便可以了。」
「那怎麼行?此去安陽。少說也得好幾日,路上難免露宿,東西不置辦齊備了。萬一荒郊野嶺的可怎麼辦?」雲婉聞言,忙不贊同道。
「此行確是去安陽,但我們不是直接去。在此之前,我們要先去平州。所以你需要準備的東西足夠我們在此期間的補給便可。其他的不用多慮。」舒陽解釋道,「此事怪我,先時不曾與你言說,倒叫你多忙亂了。」
見舒陽此般說,雲婉只好與雲晴一道,將多出來的東西騰下來。
舒陽正欲幫忙,卻被鸞歌攔住道︰「此番若是所有人都下了山,那些還魂草可怎麼辦?而且我不是已經能夠答應你。幫你種上十年的草麼……就這樣下山會不會不好?」
舒陽被她喊住的時候,只當她有什麼重要的事。然一听她這話,才安慰一笑道︰「無礙。若是沒有法子處理它們,我如何會主動邀你一道下山?放心吧,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
鸞歌一听,好像還真是這個理兒,不過看來舒陽很早便已經考慮過這個問題了,而自己該當侍弄花草的人卻方才想到,好像有點不太敬業……
這般想著,她不由低下了頭,臉也紅了紅。
舒陽見狀,以為自己說的不明白,讓鸞歌多慮,于是又進一步解釋道︰
「那時讓你****去為還魂草灌溉,不過是好教你早日熟悉如何平穩體內的氣息,並非是當真需要人照料。若真是如此,當年我不過十歲幼齡,從哪里來的這般能力植出草田供你每日之需?所以你不用再將此事放于心上,只多活些時日,這十年之期再續也不遲。」
「哦,這樣啊……」听著舒陽帶著幾分調侃的話,鸞歌恍然大悟般點了點頭。
這還是她第一次听到,原來山上的還魂草不用人照料其實都能生長的很好,就像四季谷中四季同時,百花並綻,這便是術法的高妙之處。
可是突然之間,她卻又覺察出有什麼地方不對起來,但到底是哪里不對,卻又說不上來,總迷迷糊糊有種好像被騙了的感覺。
這般想著心中之事,她便帶著幾分游離,抱著六兩呆立一旁連幫忙也忘記,但罕見的是雲晴居然沒有出言嘲諷與她,甚至是與她同坐一車,也沒有過多言語。
直到舒陽駕著馬車,載著車內三人下了山,臨到午時之時,鸞歌這才想起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既然那些還魂草可以沒人照顧便自行生長,舒陽為什麼誆騙自己他當初植草是何等辛苦,何等勞累,甚至還騙她沖動之下答應他以同樣的十年來換取當初耗費他栽植了十載還魂草?!
天!這明顯是霸王條款!明顯是欺騙!
奸商!
鸞歌霎時間變得憤然起來,猛地坐直了身子朝著車外望去,可是因為坐在最里,旁邊還有雲晴和雲婉,更有車簾阻隔,完全不能看到在外駕車的舒陽。
一旁的雲婉覺察到她的異常,不由開口問道︰「怎麼了?」
「額……沒事……」
覺察到自己的失態,可是這種話又不能說給別人听,百般無奈之下,她只好忍耐著心頭的沖動,支吾著遮掩過去,然後再次窩在自己的角落里。
見她不願說,雲婉也不便再問,車內又一次陷入了死寂之中。
山下的天氣不比山上,更確切的說,是離了四季谷,離了雲陽山茂密的叢林,盛夏的氣息霎時間便充斥在每個人的身邊,揭簾太過刺目,更有熱氣涌入,可是不揭簾卻又悶得慌,弄得車上三人都慢慢生出幾分焦躁來。
昨日間因為那般鬧騰,雲晴和鸞歌自是沒話。雲婉給二人叮囑過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之後,雲晴為了避開鸞歌一直閉眼假寐,二人便沒有搭話。
而且這樣一來。剩下她和鸞歌更是不好開口,于是三人竟然就在這樣尷尬的氛圍中度過了大半日時光。
就在鸞歌實在覺得身子僵硬的時候,不同于先時山林鄉野的景象出現在她的視野中。
挑開車簾,望著窗外由零散逐漸變多的行人,直到一座高大的磚牆現于眼前,其上「賀州」二字映入眼簾之時,鸞歌原本覺得莫名堵得慌的心頭才舒出一口氣來。
「到賀州了!沒想到居然這麼快!我記得去歲我可是走了好幾日呢!」
一旁的雲婉見狀。同樣挑起車簾,待看到那古樸的賀州二字時,不由滿面歡喜地朝著車內二人道。
到了可以暫時落腳地方。就意味著不用再擁擠至此,好歹能透些氣兒,自然讓人歡喜。
「是啊,離山上那麼遠。走路可不得好幾日。好在主子會駕車,這才方便不少!」
一直閉著眼楮的雲晴這個時候也睜開眼來,順著雲婉的話應和道,但言語中卻仍舊流露出對舒陽的推崇。
二人之後又說了什麼,鸞歌沒有仔細听,只在听到雲婉那句話的時候,面上卻閃過一絲琢磨,只一瞬便消失不見。再看時已經化作了好奇的神色。
望著雲婉,她問道︰「听說姐姐是賀州人。如今倒算是回到故土了,怪不得如是開心。」
听到鸞歌這話,雲婉又片刻的呆愣,可是轉眼間便柔柔地點頭應是,道︰「是啊!落葉尚知歸根,倦鳥仍且戀巢。再次回到賀州,我心中自然是歡喜的,所以才這般喜不自勝。」
說著,望向四方的神色渾似久別家鄉終于歸來的游子,滿是眷戀與深情,可是這樣的神色落入鸞歌眼中卻越發覺得刻意。
放下手中的車窗簾,鸞歌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坐,低下頭來安靜的順著懷中六兩的白毛,唇角卻露出一抹不易察覺差的笑意。
賀州沿雲陽山系呈條狀分布,南北長,東西窄,而賀州城為了便于民眾居住,選在了地勢較為平坦的賀州東部,恰好在與平州的交界處,出了城便是平州境內。
這些都不是關鍵,關鍵在于,雲婉自言從小長到大一直不曾離開過的沁縣,卻是在賀州南部,與苗疆相近,但是卻離賀州城甚遠。
沁縣到賀州城的距離遠遠超過賀州的東西界的總長,尤其是沁縣往雲陽山,與到賀州有著完全不同的路線。
對于賀州水災之事,彼時難民大都沿路往雲陽山的方向而去,然後轉至賀州城,卻沒有見過有人直接往賀州城而去,完後再去往雲陽的道理。
從方才雲婉所言,她當初顯然是從賀州往雲陽一路而去,若她真是沁縣災民,又何故南轅北轍至終途而回返?
除非她一開始就想離開賀州城,而走向雲陽山,只怕是因為沿途一路向西……
不管如何,如今看來,她自言的沁縣災民的身份,多半都是假的了。
想到這里,鸞歌唇角的笑意斂卻,與此同時,原本移動著的馬車突然停了下來,緊跟著舒陽的聲音從車外傳來︰
「到客棧了,趕了一上午的路,且先下來休息休息,順便用些午飯。」
聞言,雲婉放下手中的窗簾,揭開面前的車簾,望著外面來往的人群和叫賣的貨郎,面上綻出的笑意不曾減去。
因為坐在最外面,她自是提起裙裾,率先彎身從馬車上下來,然後轉過身幫著打起車簾,讓坐在外間的雲晴和最里頭的鸞歌依次出來。
日頭當空,甫一下車,沒了遮擋,熱氣霎時間撲面而來,使得眾人都不由蹙了蹙眉。
一旁的小二眼兒尖,瞧著這一輛馬車雖普通平凡,幾人的著裝也是凡常,甚至那年紀最大的姑娘面上還有一道可怕的疤痕,可是剩下兩個小姑容色卻皆是不凡︰
一個娟秀清麗盛氣凌人,一看便知是從小嬌慣大的;另一個雖唇角含笑,但卻隱帶威儀,尤其是那一雙鳳眼,望來的時候更多了幾分貴氣。
尤其是這二人每人懷中都抱著一只毛色純正的狐狸,一者碧藍如晴空,一者嘖潔白如冬雪,一望便知不是凡品。
更有甚至,方才那趕車的馬夫,也是恁地意態風流,俊朗無雙。
見斯如是,那小二哪里敢怠慢分毫,幾乎是幾人一蹙眉的功夫,他便想通了這些彎彎繞繞,忙不迭上前招呼道︰
「幾位客官里面請!樓上雅間一直續著冰,我們店里的招牌菜也是極好的,夏日吃來最是消暑,定能讓您一解暑熱,管保您來了絕不後悔!」
三人見舒陽已然入內,這小二也如是機靈,說的話又恰巧說到了心坎上,自是欣然應允,又吩咐了前來牽馬看管行李的客棧僕從幾句,才在那小二的接引下,接連進了樓。(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