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子轉過身來，臉上帶著發自真心的詫異表情。淅淅瀝瀝的大雨逐漸停歇，不久之後陽光就要重新籠罩這片土地。我已經有了自覺，我已經知道今後要發生什麼事情，也可以理解我會遭遇什麼。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決定利用最後的一點時間改變自己吧。我真是做了很多不像是自己做的事情呢。明明很害怕人群，竟然一個人跑到咖啡館之中點單。然後看到了理子，竟然跑去和陌生人搭話。今天我說話的或許已經超過我過去一個星期的量了。最後竟然還在理子的幫助下改變了形象，甚至還和理子培養出了一點點類似于朋友的氣氛——
這些事情放在之前都是我絕對不敢做的。但是，出乎意料地，我並不會覺得特別地害羞。不，我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害羞的余地了。我必須要將必須做到的事情好好地傳遞下去。已經將前輩的故事告訴給了理子，這樣就算是前輩和我已經消失，這個殘酷的世界里也有記得前輩的人吧。除此之外，必須要告訴理子，空氣人所遵守的規則。
「理子……」
我將手中的另一把傘撐開，教給理子。
「所謂的空氣人，就像是都市下的陰影一樣，或者是初春的殘雪。如果被炫目的陽光所照到，就會消失。所以，這把傘和雨無關，是必不可少的。」我鄭重地說道，「請你一定要記住這一點。白天的時候盡量躲在房子里面，就算要出門也一定要打傘。」
「啊……好……可是那個消失……」
理子似乎被我的氣勢所壓倒，我也驚訝自己可以做到這種程度。
「另外，空氣人為了在這個世界生活下去，必須要經歷神的考驗。大概一個星期會有一次，我也不是很確定。參加試煉的空氣人是隨機的，因此運氣好一個月都不會被抽到也是有可能的。另外在試煉前一天左右的時候，被抽到的空氣人就會有預感。如果通過試煉，就可以繼續生活下去，在這個人類的都市之中游走，當人類社會的蛀蟲。如果沒有通過的話，和被陽光照到一樣，消失……」
「所以那個消失到底是什麼啊！」
理子的表情也染上了焦慮的顏色，我想她也一定察覺到了什麼吧。畢竟她比我要年輕，要聰明，也要敏銳很多。
「消失，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在陽光下，積雪就那樣消失，什麼都不會剩下。別提是尸體了，就連存在過的痕跡也會消失。就像是我們消失在人類社會一樣，空氣人消失的話，就連其他人空氣人也會淡忘它的存在。有一種說法是，就連消失者自己也會忘掉自己。我覺得這種說法比較靠譜……」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我認識的一個前輩消失了，他是在上一次試煉里為了保護我而消失掉的。順帶著，我也差點消失了。」我有些困擾地說道，「其他人的都忘掉前輩了，但是我似乎還能記得一點點。我之所以能記得，或許是因為我也快消失了吧。我連自己的很多事情都忘掉了，卻還記得一點點前輩的話，是不是很不可思議？」
「我不是問這些！」理子的臉扭曲了起來，周圍逐漸變得明朗，雨似乎要停了，「你是問，為什麼你要告訴我這些！你太狡猾了，你這樣說的話，不就像是要——」
我明白理子的意思。
「對不起啊，理子。我或許太過自私了。怎麼說呢？」我習慣性地想要推一推臉上的眼鏡，但是卻發現眼鏡已經被理子拿走了，「那個……或許我還想要讓別人記得我吧。一想到自己要墜入無盡的深淵，就連自己也不會記得自己，我就感覺到恐怖。我不知道什麼是‘死’，但是消失或許比死更加可怕。」
「……」
「大概是昨天晚上要睡覺的時候，突然就感覺到今天中午要有試煉了。所以晚上也基本上睡不著，上午勉強睡了一上午才起來的。今天我想要做一些特別的事情，所以也畫了一些妝——好像起了反效果了，一點也不好看呢。」我露出了抱歉似的笑，「最後的時刻，我想弄得好看一點的。基本上呢，試煉通過的概率不高。我這樣的家伙，運動不行頭腦也不好，所以能不能通過純屬是運氣。之前的運氣用光了，我是依靠著前輩救我才能苟活下來的。」
現在想想，前輩可以作為空氣人一直生活好幾年——說不定他是個出乎意料的大人物。不過就算是那樣的人，帶著我這個累贅，也消失了。或許從另外一個側面可以顯現出我是多麼的沒用。但是，不管是多麼沒用的我，卻依舊害怕死亡。明明前輩最後可以坦然地對我露出微笑，然後消失。為什麼我就做不到這一點呢？
「你……你在說什麼鬼話！」
理子生氣地瞪著我，那個眼神讓我有些被嚇到了。陽光打在了理子的傘上，看起來她沒什麼事，傘的質量也過硬。我感覺自己身上有光——不應該是黑色的，影子一樣的光冒出來了。那是被引導進入試煉的征兆。
空氣人，好像可以隨心所欲地在這個世界里生活，但是其實它們的生命大多數都很短。前輩說，他看見過很多空氣人，還不懂這里面的規則。它們剛剛誕生，就走到陽光之中死掉了。理子誕生的時候正好是下雨天，這實在是一件幸運的事情。我誕生的時候，若不是有前輩幫助我，一定早就死掉了吧。就算如此，我還是通過不了一星期一次的試煉。或許大部分空氣人的時間也只有一個星期那麼長。
我覺得我很幸福，因為我在接受試煉之前的這段時間之中找到了一個願意听我說話的人。她從我那里听到了前輩的故事，說不定我消失了之後理子又會將前輩的故事告訴給其他人。就算是我們大家都消失了，前輩的故事也可能會永遠地流傳下去。這或許是另外一種生命的延續。或許理子還會記得我，不過我在她心里的印象最後大概只會變成一個帶著笨拙眼鏡，腦袋不太靈光的女人。不過光是這樣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你說了一大堆，然後就想去死麼？」理子怒吼道，她的心中似乎又太多的東西難以用語言表達，「明明……明明……」
「是不是很沒出息……」我苦笑著說道，「所以，不要成為像我這樣的大人喲。不過我想再過不了多久你也不會記得我了。一般來說，空氣人死掉之後大家都會突然忘掉他。你到時候也不用傷心，或許也根本不會傷心……」
理子沒有回答我，她做了讓我無法理解的舉動。她將我給她的傘甩開，然後大步沖了過來。陽光照在理子的身上，她背後的水手服變成了彩虹一樣的奇妙顏色，手里的提包更是一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詫異地看著她，趕緊將她拉到了我的傘里面。
「理子！你也要死麼？！」
我從來都沒想過我也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
理子沒有說話，她緊緊地抱住了我的腰。兩人這樣接觸的時候，我才感覺到我確實地要比理子高一點，而她也確實還是個孩子。不管她多麼聰明，多麼敏銳，多麼勇敢，她也只是一個未成年的少女。
突然之間被神明所召喚，突然接受不合理的懲罰，突然被整個世界所拋棄，她就是這樣一個成為悲劇主人公也毫不過分的女孩。正是因為如此，遇到另一個人相同處境的人才會顯得尤為寶貴。就像是我深深地眷戀著前輩一樣，理子或許也很想依賴我。但是很可惜，我能夠讓理子依賴的東西已經用完了。關于「空氣人」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更多了。前輩所說過的話，我只記得一些部分，這一小部分我也全部都說給理子听了。
我所能給予理子的只是一個不太有力的擁抱。理子年輕的的身軀帶著孩子特有的炙熱，我一邊感覺著那種像是要融化一般的溫度，一邊擁抱著理子。
「硫娜，我不許你死！」
「理子……」
我的臉也變得不成樣子吧。我很快將手放下來，不能再貪戀理子身上的溫暖了。我嘗試著將理子推開。
「不行，這樣的話，理子你也會……」
黑色的光不僅僅吞噬了我，甚至將理子也包裹了起來。理子是預想到這樣的情況才沖過來的麼？她或許真的非常聰明。
「硫娜，我不會救你的。」
「是……？」
「我不會像你說的那個前輩那樣，傻乎乎地救你，然後自己死掉了。這種事情太愚蠢了。他擅自死掉之後，硫娜是多麼悲傷，我看的一清二楚。」
「……」
「所以，和我一起活下去吧，硫娜！」
理子緊緊地攥住了我的手，我感覺我的視線有些模糊了。理子的確還是個孩子，但是就因為她是孩子，所以她才能說出我這樣的大人無法說出的話。或許前輩也無法展露這樣炙熱的感情和決心。這個孩子，或許跟著這個孩子我也可以……
在我這樣想的時候，黑色的光芒將我和理子完全吞沒。
漆黑的共用傘突然頹然落到了地上，里面的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送快遞的物流人員騎著摩托車飛馳而過，他隨手將傘扔到了路邊。周圍的行人冷漠地看著路邊的傘，沒有人想要將它收起，抑或則是靠近。就像他們也根本不關心曾經持有這把傘的那兩個女孩一樣。
大雨停了，又是一片好天氣。
PS︰我很喜歡十文字青，所以行文嘗試著借鑒他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