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管家緊跟在身後一疊聲地喊︰「老爺老爺產房里血腥重,您萬萬不可進去——您身子骨要緊——」
但是柳丁茂好像陡然年輕了十幾歲,甩著大步子蹬蹬蹬已經沖進了沐風居的門,驚得丫環僕婦齊刷刷退在兩邊,太太姨太太們倒是不怕,商量好了一樣異口同聲地沖著他含笑躬身︰「恭喜老爺,賀喜老爺,是位公子,母子平安。」
柳丁茂誰都不看,那眼楮一進門就瞄準了被窩里那個小小的襁褓。
早有女乃媽替嬰兒喂過女乃了,小家伙飽飽吃了一頓,不再啼哭,香甜地睡了。
這會兒掀開小被子一角,露出一個小小的紅潤的臉兒,五官皺巴巴的,其實也實在看不清長得什麼樣兒,柳老爺慢慢地往下杴被子,直到兩條紅紅的小腿兒露出來,他低頭看,看到兩條女敕女敕的腿間夾著一個小小的肉丁兒,喜得他低頭用長胡子蹭了蹭,孩子被蹭醒了,哇一聲哭了,哭聲響亮,帶著甜甜的乳香。
柳老爺抬起頭,臉上淚水橫流,喃喃地念叨著︰「祖宗保佑,祖宗保佑,我柳家終于後繼有人了——我要馬上去宗祠,去告知列祖列宗,告訴父母,我柳丁茂終于有後了!」
他剛一骨碌翻起來,咕咚一聲,炕邊有個身子一頭栽倒,軟軟地順炕沿滑下地去。
同時門口一個身影旋風一樣沖進來,撲通跪在地上,一面抱著那栽倒的身子往起來拉,一面哀哀地哭,嘴里喊著小女乃女乃。
哭喊的人正是尾隨啞姑一路追來的蘭草,只是啞姑進了產房,蘭草不敢進,一直守在門口暗自著急。
屋里頓時一陣騷亂。
柳老爺一臉驚詫,「這是誰?哪里來的小孩子?」
等到看清她的臉,他臉色頓時有些復雜,「萬哥兒媳婦,她怎麼會在這里?」
是啞姑,她又昏過去了。
大家這才恍然記起來了,這個小童養媳,自打孩子平安落地,大家的目光就只圍著這金貴的孩子打轉轉了,產婦九姨太太躺在那里幾乎就沒人管了。
倒是這啞姑,她一面繼續撫模按壓產婦肚子,一面用草紙棉花粘著血液,慢慢地從肚子里控出好些血塊,直到一個大大的胎盤排出來,她又對著那胎盤仔細查看,看看完整無缺,沒什麼不妥當,這才要起身,誰知竟一頭栽倒了。
八姨太也不嫌棄啞姑一身兩手的血,親自幫蘭草把啞姑抱起,平放在炕邊,蘭草慌亂哭喊著小女乃女乃,啞姑就是不醒,竟然又昏過去了。
八姨太沖上來一把掐住了人中穴,狠狠一用勁,啞姑悠悠地醒來,慢慢睜開一對疲倦之極的眼,只看了一眼蘭草,掙扎著要往起爬,終究是渾身酸軟無力,爬不起來。
四姨太快人快語,早就告訴柳丁茂今兒這八姨太母子的命是這個童養媳救的,本來已經是沒救了,就是這丫頭闖進來自作主張,一番折騰,竟然從九姨太肚子里折騰出一個大活的嬰兒來。
一抹驚詫從柳丁茂臉上閃過,他不得不重新認真打量這個三吊銅錢娶進來的小啞巴,難道是真的?她會接生?她一個小孩子會給女人接生?還是個被大夫和產婆同時判定無救的難產女人?
可能嗎?
他疑惑的目光投向大太太,接著移向二姨太,三姨太……每個人女人都靜靜地站著。
再看被子下的九姨太太,她迷迷糊糊睡著,顯得疲憊不堪,竟然有些微微的低燒。
那個著名的接生婆王巧手帶著幾個接生婆子像犯了大罪一樣戰戰兢兢躲在一邊,不敢過來等著領賞。
柳丁茂的目光最後又回到啞姑身上,聲音里的喜悅已經平靜下來了,「你,會接生?」
啞姑自然不知道在問她,她靜靜躺在炕邊,面色像一張白紙,竟然比剛剛生產過的九姨太還要虛弱。
「啞姑,問你呢,是你救了萬嬌母子?」他再次追問。
陳氏陡然插進嘴來︰「哎呀老爺,你忘了她是個啞巴?不會說,听不見!剛才是四妹妹說笑呢,她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會接生了?可能看著這里人多,就跑來湊熱鬧了,她能不給這兒添亂我就念佛了!是姐妹們齊心協力共同幫助,加上謝先生開了人參湯吊命,還有這些接生的嫂子們盡心盡力,才幫助九妹妹平安生產。說到底是柳家的列祖列宗保佑,是老爺您洪福齊天,我們都是托您的福。」
啞姑慢慢睜開眼,目光虛虛掃了面前的中年男人一眼,她好像記不清這個男人是誰了,她好像完全置身在眼前這個世界之外,慢慢從炕上爬起來,溜下炕,顫巍巍扶著蘭草的手向門口走去。
蘭草眼里噙滿了淚,無比委屈,九姨太的孩子明明就是小女乃女乃給接出來的,這一點那些湊在門口的婆子嫂子們看得清清楚楚,這話兒已經在闔府傳遍了,怎麼到了大太太這里,輕輕松松一句話,就變成了小孩子家胡鬧,功勞沒有,苦勞都沒有,可憐自己的主子是個啞巴,口不能言耳不能辨,只有被人任意擺布的下場了。
陳氏目送那兩個小身影出門,忽然記起來那個死去的嬰兒還擱在桌子上,就問老爺要不要看一眼,柳丁茂喜呵呵守在九姨太枕邊,現在嬌兒愛妾活生生就在身邊,他哪里還有心思看死去的孩子,擺擺手,叫好生抱出去燒了。
這事兒自有管家娘子去安排。
蘭草扶著啞姑出了沐風居,不敢快走,慢慢地沿著青石甬道往角院走,路過大太太的院門,蘭草想著自己和那蘭梅等人都是大丫環的角色,偏偏人家混的風生水起,現在只要看到自己就馬上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譜兒,蘭草心里難免別扭,就盼著快走,誰知啞姑扭著頭看,忽然收住腳步,轉身往門口走。
驚得蘭草一顆心噗噗跳,她心里想大太太又沒召喚,我們貿然闖進去,肯定會招來好一頓責罵。
但是啞姑的神情很篤定,一步一步踩著雪往進走,蘭草只能忙忙扶住她。
進門就看到那棵梅樹指頭掛滿了指頭大的花苞兒,有些花苞已經綻破,露出一簇緊緊裹成團兒的花瓣,看樣子不是明天就是後天肯定要怒放了。
蘭草作為下人,一直以來的日子除了晚上睡覺白天干活兒,哪里有時間來欣賞什麼花兒,更沒有那份閑情逸致,再說她也不懂這些。
啞姑好像興致很濃,拎著裙角,踩著雪,圍住梅樹慢慢走,慢慢看,看到了一朵半開半合的花苞,一抹艷紅從綠色花萼里擠出來,被白雪壓著,清一色白雪世界里只有這一星鮮紅,顯得十分奪目。啞姑踮起腳尖,忽然將那指花朵連同整個梅枝折了下來,抱在懷里,再不留戀,轉身離開。
蘭草那顆心就要從嘴里跳出來了,她無比無比擔憂,這要是被人撞上呢,小女乃女乃和她可是會吃不了兜著走啊,小女乃女乃的膽子怎麼忽然這麼大呢,從前的那個小女乃女乃,可是連走路都低著頭,不敢斜視,不敢亂走一步,所以嫁進來這兩個月,她幾乎哪里都沒有去過,沒事兒就悶在角院里,看頭頂上的雲彩,或者陪著蘭草做針線和縫補漿洗的活兒。
柳老爺心里的那個高興勁兒壓都壓不住了,他馬上準備去祠堂一趟,同時告訴管家,提早做準備,等小哥兒滿月那天好好辦一場滿月宴,把親戚朋友們都請來,大大地慶賀一番。劉管家在門口掐著指頭算,算完了忽然雙膝跪在地上,顫抖著聲音稟告說老爺大喜事,好巧不巧,小哥兒滿月的日子正是正月十五,不正是元宵節嗎?
柳丁茂仰頭一算,可正是,趕巧了,他嘴都合不攏了,笑呵呵吩咐那就喜上加喜,到時候闔府大賞,大家好好地樂一場,柳府男丁稀薄,這算是開了個好頭兒,以後肯定會合家興旺,越來越好。
蘭草的意思是主子你既然已經折了大太太院里的梅花,那咱們就悄悄藏起來快回去,誰知道啞姑好像傻透了,根本不知道會招來他人的目光,她將梅花抱在懷里,一邊走,一邊將那花心撥開來揪里面的花瓣,揪一瓣兒扔一瓣兒,一路走過,小小的殷紅瓣兒竟然撒了一路。
兩個人剛要進角院門,一個身影匆匆路過,懷里抱一個白布包裹,嘴里嘀嘀咕咕抱怨不停。
「這大冷的天,這晦氣活兒偏偏落我家那口子頭上,都告訴他們他今兒病著,需要告假,卻偏偏不叫人歇息,哼,就知道你們這些人變著法兒地折磨人呢,這大冷的雪天,誰不知道得跑到郊外去才能燒,這一趟來去,他的風寒不加重才怪呢。」
說著低頭抹眼淚。
蘭草怕她注意到啞姑懷里的梅枝,趕緊拉啞姑衣袖,示意她快走。
啞姑好像偏要跟她對著干,她忽然一把將梅枝塞進蘭草懷里,幾步攆上去截住了那中年婦女,伸手就去揭人家懷里的白布。
蘭草一看這是柴房里干苦活兒的楊大娘。
楊大娘這一路走過來,誰見了她都是避瘟神一樣躲著走,偏偏忽然冒出來兩個人不躲,還直接撞到懷里來看包裹,她登時傻在那里,任由啞姑一層層抖開白布。
蘭草畢竟是孩子,也起了好奇之心,踮著腳尖看,這一眼竟看了個結結實實,駭得她眼珠子差點爆出眼眶來,白色粗布里包裹的不是什麼衣服吃食,也不是器物工具,而是赤條條的一個小身子,一團暗紅中泛著鉗紫,小鼻子小眼兒清清楚楚擺在那里,正是一個死去的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