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地位最高的女人,柳大太太,柳陳氏,陳羽芳,她微微發胖的身子陷在一個花梨木方椅里,椅子上鋪著又厚又軟的棉墊子,她自己的新棉短襖外,又披了一件狐皮大氅,那大氅領脖里的風毛出得十分好,齊刷刷軟綿綿簇擁著她一根細白柔長的脖子。
外面雖然冷,但是丫環早就把腳盆搬來擺在腳邊,燒得旺旺的,手里的手爐也暖烘烘的。
她一張臉像一片凍僵的木板,木木地撐在那里,別人從這張臉上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內心情緒。
可以說,她坐在這里穩如泰山,鎮住了大家慌亂失措的陣腳。
僕婦們出出進進腳步不斷,一盆盆冒著白汽的熱水被下人小跑著從廚房里端來,送進沐風居,接著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從門簾下遞出來,盛水的那個大缸竟然裝滿了,一時間沒地方裝,只能就地潑在雪上,很快,那白生生—無—錯—小說的一大片雪上透出紅艷艷的血色。
門簾一動,謝玉林彎腰出來了,「怎麼樣?」陳氏幾乎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謝玉林不看她,只是搖搖頭,那張憔悴的臉上滿滿透著一夜未眠加勞心勞力的疲憊。
「準備後事吧——我醫術有限,盡了全力了——」
謝玉林的聲音終于響了起來,說完他忽然轉身,也不告辭,匆匆往門外走去,手里拎著的小藥箱子好像有千斤重,拽得他一步一個趔趄。
陳氏望著那背影沒有挽留,她忽然心頭一陣輕松,一直擔憂的事情終于落地,她可以放心了;可是,一抹淡淡的失落襲上心頭,她分明感覺,謝玉林剛才那躲避著自己的目光,和那陌生的口氣,分明含著一股怨怒和一種不加掩飾的疏離。
好像,他在有意和她拉開距離,他不願看她,不願在她面前多留一會兒。
他,是不是,在心里怨恨她呢?
「大太太——老身盡力了,老身把看家的本事都使出來了,真是沒救了,連謝大夫都說沒救了——」隨著語聲,一個矮矮胖胖的身子撲通一聲跪在陳氏面前,就在那台階下的雪地上咚咚咚地磕頭,她舉著的兩只小手本來被鮮血浸透,按在雪地上磕完頭,那白雪中就摁出了巨大的兩個血手印。
擠在門口等候的另外幾個姨太太,一個個面色赤白,有驚嚇得無語的,有低聲嘆息的,有偷偷幸災樂禍的,各人在心里想著不同的心事。但是表面上都顯出無比真摯的同情來。
陳氏重重嘆一口氣,「把那個死去的孩子包起來吧,等老爺回來叫見上一面,好歹父子一場——可憐的孩子,托生在我們這樣的人家本來是多好的事兒,誰知道就這麼命短福淺呢——」
說完站了起來,把手爐交給丫環,「妹妹們,大家姐妹一場,不怕忌諱產房血腥重地的,隨我進去瞧瞧九妹妹,姐妹一場,最後送上一程吧。」
五六個女人,環佩叮當,鶯鶯燕燕,頓時擠作一團跟在陳氏身後擁進屋,有人已經忍不住落下淚來。就算平時心里對這個新娶的女人那麼得寵有所嫉恨,但是一想到她這就要匆匆結束生命,大家還是有那麼一點同情和可憐。
兔死狐悲,都是女人,尤其作為柳老爺的女人,她們怎麼就一個個邁不過生兒子這道坎兒呢。
謝玉林失魂落魄地低頭走路,他心里的震驚和沮喪只有他自己知道,忍不住埋頭一個人念叨︰「她居然懷著的是雙生子,我診了幾次脈居然都沒有診出來,我行醫十多年,這樣的情況還是頭一回遇上——醫者父母心,可是她這一死就是三條性命,唉唉,我這是遭了什麼孽啊——」
一語未了,和一個軟軟的身軀撞了個滿懷。
抬頭看,一個穿紅色衣衫的女子,身子嬌小瘦弱,看樣子腳步匆匆,才不留意和自己撞上了,奇怪的是,她的神色十分平靜,只閃目掃了他一眼,微微一頷首,就低頭沖進門去了。
九姨太太李萬嬌才今年才十六歲,此刻她躺在炕上,赤*luo著,早就忘了顧及什麼羞恥,僕婦把一片棉布苫在腿上,她自己慢慢地掙扎著蹬掉,好像只有露出下本身她才舒坦一點。
血好像已經流干了,大家的目光看到兩腿間敞著一個血糊糊的暗洞。
王巧手不甘心,伸手就往那暗洞里掏去,她已經不顧及會不會把這個人女人弄疼,掏得很深,一把一把,只是掏出滿手心的黑血。
九姨太太已經發不出聲,血糊糊的嘴巴一張一合地翕動著,頭發早就被汗水濕透,看那面色,已經是離死不遠了。
陳氏握住了一只嬌小的女敕手,心里感嘆了一聲,去年的這個時候,這只小手的主人剛進門,深得老爺喜愛,加上她很會撒痴撒嬌,把個老爺子迷惑得神魂顛倒,恨不能夜夜陪著她歡好。新婦自然新鮮,好一段日子柳老爺都把所有的女人忘在了腦後。
誰能想到現在這個千嬌百媚的身子,已經只剩下最後幾口氣了,馬上就要變成一具冷冰冰的死尸了。
陳氏把一口如釋重負的氣深深壓進肚月復。
「九妹妹,你就放心地去吧,生死這條路,誰都逃不月兌,只是遲早的事兒,你到了那邊不會孤單,你兒子已經去那邊等你了——好好上路吧——姐姐們相送了——」
說著淚如雨下。
忽然門口一亮,眾姨太太本來要跟陳氏一樣地來個告別儀式,門簾落地,一個人進來了,直撲炕沿,眾人這才注目,哪個下人這麼大膽?
來的是一個小姑娘。
紅襖紅衫百褶襦裙,頭發在腦後松松綰一個髻兒。
她靜靜望著炕上的產婦看。
陳氏一時間記不起這是哪房的丫環,還是哪個下人的孩子,但是她瞬間就很不愉快了,也不看看這什麼關頭,也是你一個丫頭家家可以亂闖的?
小丫頭好像不知道大家的目光在瞪自己,她忽然跪在炕邊伸手就模李氏的肚子,那肚子因為產出了一個胎兒,已經不像懷孕時候那麼大了,但是依舊鼓脹著,像一面捶打得松軟的破鼓。
她兩個手按壓著肚子,極快地試探了一圈兒,然後伸手不斷模索。
陳氏發火了,「你要干什麼?你主子哪房的?」
那意思是回頭你自己挨了訓,你主子也月兌不了管教不嚴的罪名。
丫頭兩個小手動作很利索,已經推動陳氏側過身而睡,此刻的陳氏真的就跟死了差不多,別人怎麼擺布她都忍了。
「這不是那誰嗎?」。八姨太驚叫,「萬哥兒的媳婦?是萬哥兒那個童養媳,小啞巴!」
大家的目光齊刷刷投向貿然闖進來的小丫頭身上,陳氏仔細留心看,果然不錯,就是兩月前娶進門的那個佃戶的啞女兒。這門親事陳氏從來就沒有往心上放,老爺愛沖喜就沖喜吧,事實證明老爺的沖喜是失敗的,新媳婦娶進門後,萬哥兒的傻病並沒有見好,其實從小就落下的病根兒,又怎麼會因為娶一個媳婦就好起來呢,這一點誰都知道是不可能的,就當老爺自欺欺人有病亂投醫,找心理安慰吧。
這孩子進門那天拜高堂時候對著陳氏拜過,然後陳氏就再也沒心思見她,扔進角院任由她自生自滅去了。
她怎麼跑這里來了?
這是她該來的地方?
生產這樣的事情,柳府的小姐們是不能在場的,小姐妹們各自乖乖在自己閨房里待著。這童養媳就算已經成了親,不算毛頭閨女了,可是畢竟還沒有圓房,白天萬哥兒要是興致來了,會自己去角院找他媳婦玩,晚上還是跟著陳氏睡,所以這小啞巴也還是個黃花閨女身子呢,這婦女生產好像也不適合叫她看吧?
啞姑不理會這些女人的心思,她已經連著鞋子上了炕,把李氏的肚子查看了一圈兒,又跳下炕,將李氏蜷縮成一團兒奄奄一息的身子往炕邊扯,同時一把扯開丫環剛給蓋上的被單,捋起袖子伸右手往產道里模去。
這一舉動頓時嚇傻了滿屋的人。
一個啞巴也就罷了,一個童養媳也就罷了,一個默默無聞在角院里自生自滅的可憐蟲也就罷了,敢跑到這個地方來,來了還敢動起手來,她這是要干什麼?
她已經在里面試探完了,細白的小胳膊上血水滴滴答答落著,她不顧,又竄上炕,騎在李氏身上兩個手在肚子上來來去去推搡,推幾下,跳下炕,忽然抓起床前一片簾子嘩啦撕下一片,卷巴一團塞進李氏嘴里,又開始趴在炕前探手進了產道。
李氏忽然被劇痛驚醒一般掙扎起來,嘴里發出 的吼叫,那個布團子正好塞在牙縫間,她就狠狠地咬那個布團,咬得牙齒咯巴巴響。
「快把這瘋子拉出去!誰叫她來這里的!」
陳氏陡然斷喝。
李媽立時在門口應聲,閃身而進,撲過來一把扯住了啞姑脊背。
啞姑瘦弱,一個趔趄,但是她一甩手,嘴里發出一聲憤怒的嘔呀,手上的血水頓時甩了李媽一臉,李媽哪里吃過這個虧,又羞又氣,劈頭劈臉地再次來抓。
啞姑嘴里呀了一聲,抓起手邊一個凳子就往李媽臉上招呼,李媽沒想到她會這麼不要命,嚇得退開幾步,掏出帕子趕緊擦自己的臉。
啞姑乘機又探手進了李氏產道,一個手在里面探索,一個手在外面肚子上揉搓,拍打,不斷地折騰。
「把這啞巴拉下去,關角院里,沒有我的命令不許放她出來!」
陳氏怒氣沖沖。
李媽已經招手叫進來兩個粗壯的僕婦。
「大太太慢著——」
忽然,四姨太伸出了手。
她顫抖著伸手指著九姨太,「她的肚子好像在動,你們看,這里,里面在動!」
目光齊刷刷聚在小月復上。
那里,果然在動,那里鼓起一個圓圓的肉球,正在一鼓一鼓地抽搐。
九姨太喘息幾下,憋著一口氣往外使勁,嘴里發出 的申吟。
「反了天了——不要臉的小賤人,拉下去亂棍子打死,老爺回來我自有交待!」
陳氏下了死命令。
但是四姨太死死護住了啞姑,別的姨太們都呆呆看著,但是身子不自覺地圍過去,把啞姑擋在了她們的圈子里。
她們都是生養過的人,見過這九死一生的場面,此刻,看到這個垂死在死亡邊界上的女人,她們內心最初的各種復雜念頭已經消失了,內心只剩下一個念頭,希望她活下來,她肚子里的孩子活下來。都是女人,在這一刻,是一個女人最可憐的時刻,希望這年輕鮮活的生命之花不要就這麼凋謝。
她們都有著生養的經驗,此刻,她們忽然驚喜地發現,李氏這掙扎的樣子,好像正在努力往出生,而肚子里的胎兒好像也感受到了某種召喚,正在配合大人往外拼命地擠。
幾個本來使盡了本事的接生婆子一看這情景,頓時來了精神,趕緊圍上來幫忙,有人對著李氏喊,讓她深呼吸,使勁,往出掙;有人幫著捋肚子;大家無意中竟然模仿了啞姑剛才那一番動作。
陳氏也傻眼了,瘋了瘋了,這是人都是瘋了嗎,竟然乖乖地幫起了一個小啞巴,這是瞎折騰什麼,難道能把謝玉林判定的死人給救活?難道能把王巧手沒法弄出來的死胎兒給弄出來?
李氏暈過去了。
啞姑忽然從對面的八姨太頭上拔下一柄玉搔頭,尖尖的一頭對著李氏的人中穴狠狠地戳下去,李氏悠悠醒過來,大家忙又喊她使勁,再使勁。
八姨太的發髻頓時松散了,烏發披了一臉,但是她竟然忘了責怪這個小啞巴冒犯自己。
汗水在幾張面孔上潸潸地流淌。
蘭香顧不得自己是女兒身,忽然沖進來,「這是參湯,謝先生說可以用參湯吊命的,可是他又說已經沒救了就不用灌了,我看還是灌一點吧,我們可憐的主子還這麼年輕……」說著哇哇大哭。
八姨太接過碗來就往李氏嘴里喂。
剛喂了兩勺,忽然「哇」一聲叫,一地人都驚呆了。
啞姑手里倒拎著一個青紫色身子,她伸手在那身子上狠狠地拍打,打出一聲又一聲清亮的哭聲。
大家的目光齊刷刷往那小身子的襠部看去,那里,一枚蠶豆大的小肉蛋兒,那麼顯眼,那麼可愛。
「生啦!生啦——是個男胎——活著的男胎!」
一時間,這話像一股風,傳出沐風居,傳遍了整個柳府。
啞姑一剪子剪短了孩子臍帶,旁邊有早備好的新棉花和白棉布,她很快就包好了臍帶,然後裹進一個小棉被里,這才把孩子放在李氏旁邊。
孩子一落地,李氏就像卸下了千斤重擔,張大嘴巴又喝了幾勺子參湯,這才疲憊地閉上了眼楮。
母子平安。
當這個消息再次傳出門簾,傳出沐風居,闔府的人這才算是相信了一個打死也不敢相信的事實︰九姨太生了,生了個男孩,母子平安。
這一刻,柳丁茂那幾個姨太太心頭齊刷刷被清風吹散了平時的嫉妒,她們一齊向著襁褓里那個肉嘟嘟的小人兒露出了真切的笑臉。
只有陳氏,她在笑,從看到孩子滑出產道那一刻,她就在笑,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在怎樣劇烈地哆嗦,在抽搐。
她的目光狠狠地落在扭轉了一場生死大局的那個人身上——小啞巴,童養媳,她一時間竟然想不出該拿這個人怎麼辦。
「老爺回來了——」有人在院子里喊。
「恭喜老爺,母子平安——」很多下人在鸚鵡學舌一樣高喊。
那喜悅的喊聲,驚得樹梢的積雪呼拉拉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