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嗖——鞭影在渾濁的空氣里橫飛。
啪——啪——牛皮鞭梢落在皮肉上,發出清脆的鳴叫。
嗚嗚——嗚嗚——蘭草在哭。
牛油大蠟照亮的狹窄空間里,鞭影飛舞,布片撕裂,淚水橫淌,血珠飛濺,各種聲音交匯在一起,起起伏伏,響徹不斷。
蘭草身子軟軟癱在門邊,她已經忘了捂口鼻,驚恐地捂著自己的眼楮,她不忍心直視這樣的一刻。
可是這一刻正在眼前活生生發生、上演。
「開門啊——你們不能這麼做——她是小女乃女乃,是萬哥兒的童養媳——開門啊,萬哥兒救命啊——老爺救命啊——大太太饒命啊——」
她無望地拍打著木門,懇求著,哭訴著,嗓音一點點變得艱澀,沙啞。可是門從外面扣上了,扣得死死的,她根本就推不動。
*現在她算是徹底明白了,板凳房是個什麼概念了,簡直就是個人間活地獄啊,就是把活人剝皮抽筋的地方。
現在她全部懂得了,靈兒為什麼進一趟板凳房回來整個人就變了,神智一天天糊涂,最後距離真正的傻子不遠了。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為什麼要這麼打?為什麼要這麼懲罰我們?小女乃女乃她做錯什麼了?
她自從進了柳府就跟一個下人沒什麼區別,住在最偏僻的角院里,除了兩個小小的丫環跟著沒有一個能頂事兒的嫂子婆子伺候,角院的什麼活兒都是她帶著兩個丫環親自動手,她從來沒有把蘭草蘭花當下人使喚,她謹小慎微,從來不敢出去招惹誰,兩個月了才出去到花園里逛了一趟,就被人按在假山的石頭上狠狠撞擊,愣是撞得血流滿面死了過去才罷手……這樣的主子,跟下人有什麼兩樣?現在就因為折了一枝梅,便要受這樣的懲罰嗎?
還有沒有天理?
蘭草用自己的腦袋狠狠地撞擊著門,她只有一個希望,希望這 的撞擊聲能引起外面人的注意,最好是老爺或者哪個好心的姨太太路過听到,希望他們能來這里看一眼。
救命啊——眼看著這麼打下去,小女乃女乃肯定不死也會殘廢。
啞巴已經等于是半個殘廢了,還要在這基礎上把不幸再加重幾倍嗎?
求告是無用的,撞門也沒一點點效果,身後那鞭子還在不緊不慢地飛揚,蘭草徹底絕望了,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忽然翻起來,一頭向著掌鞭婆子撞去,好歹就是這一條賤命,既然小女乃女乃眼看著不活了,到時候她死了,我肯定也不會有好下場,那我還不如就這樣跟你拼了。
婆子沒留意被撞個結實,鞭子落地,她撲通一**坐在地上,可是她很快就爬起來,鞭子重新抓回手里,對著這大逆不道的小丫環毫不手軟地來了幾下。
打在蘭草臉上,頓時皮開肉綻,滿臉是血。
蘭草不管自己,之前的害怕好像也不存在了,心里空蕩蕩,只有一個念頭,小女乃女乃死了,肯定是死了,她自從爬上去就安安靜靜趴著,那麼多鞭抽下去,她一聲都沒有吭,她是個啞巴,可憐連呼痛的聲音都發不出來,她只有乖乖挨下所有痛苦的份兒。
啞姑的衣衫已經完全撕裂了,紅色罩衫破了,露出下面的棉襖,棉襖破了,隱隱露出下面的里衣,百褶裙撕成了一條一條,粘著血肉……蘭草呆住了,她不敢動,不敢趴在這身子上去護她,這麼撲下去她肯定會很疼很疼。
蘭草軟軟跪在地上,雙手去抱小女乃女乃的頭,心里迷迷糊糊想,今兒可能無法活著走出這間屋子了,要死的話就跟小女乃女乃一起死吧,兩個人今世活得一樣可憐,到了另一個世界也好一起就個伴兒。
等蘭草看清楚那張被血水漫漶的臉,她完全傻眼了。
小女乃女乃,她沒有哭,沒有昏迷,也沒有死,她正在笑。
居然在笑。
是嚇傻了吧,是疼得無法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了吧,還是臨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她真的在笑。
笑容不熱烈,不夸張,微微的,淡淡的,卻很持久,一直掛在眉梢嘴角,眼神清亮極了,亮燦燦映射出兩束光澤,好像她不是在挨打,而是正在接受最好的享受待遇。
蘭草哀哀地哭,小女乃女乃完了,真的完了,只有傻子才能在這個時候還笑得出來啊——都皮開肉綻了,還能笑起來?不是傻子是什麼?
蘭草抱住那張臉,憐惜無比地捧起來,一個啞巴童養媳,現在又傻了,在這柳府還有什麼活路?難道要她和傻瓜少爺湊一對兒過日子?怎麼可能,一個傻子已經讓柳府夠煩的了,誰願意再添一個?
啞姑一直在笑。她笑得那麼投入,那麼安靜,好像心里正在想著十分高興的事兒,幸福無比,所以只能用微笑來表達自己的喜悅。
掌鞭婆子也看到了這張臉。
她終于手軟了,手一松,鞭子掉落地上,她揉揉打累了的手腕,一揮手「帶走,差不多了。」
她的神色明白無誤地告訴她們,這丫頭算是廢了,就算能留下一條小命兒,估計神智也廢了,以後柳府大院里就又要多一個傻子了。
這個傻子還是那個傻子的童養媳婦,兩個傻子手牽手,那景象會不會很具觀賞性?
蘭草背不動啞姑,畢竟她只比小女乃女乃大了兩三歲,她自己的身體也很羸弱。
她剛要試著抱,啞姑忽然伸手推她,蘭草怕自己身子撞疼了小女乃女乃那血痕累累的手,趕緊閃開一步,啞姑奮力撐起脖子,望著掌鞭婆子,伸一根手指,指著牆上的鞭子,嘴里發出嘔嘔呀呀的呼聲。
婆子不明白,可是蘭草明白了,小女乃女乃這是叫婆子再打,換那個最大的鞭子來。
啊?這是小女乃女乃的意思嗎?
蘭草拍拍頭,確定自己沒有昏頭,可是小女乃女乃的聲音再配上簡單的手勢,那意思分明就是懇求那婆子,你再打吧,用最大的鞭子,狠狠地打。我不走,我要挨打。
挨打也能上癮?
蘭草差點被自己混賬的想法氣昏了自己。
今兒這是怎麼啦,自己腦子干脆不夠用。
可是,小女乃女乃就是不起來,靜靜趴在那里,目光里滿是懇求,在央求那個三大五粗三分像男人七分像男鬼的女人,你來吧,再打,狠狠地打。
我需要挨打,我欠揍,我求求你,再打。
那眼神,那執著,分明都在固執地表達著這個意思。
掌鞭婆子估計打了這些年的人,也沒有遇上過這麼奇怪的場景,她徹底煩了,吼一聲「快走——再不走打死你——」
蘭草身子一哆嗦,忽然一咬牙,拉起癱成一團的小女乃女乃身子往自己背上一扛,搖搖晃晃站起來就走。
方婆子聞言從外面拔了門栓,蘭草幾乎是跪著爬出門的。
于是,柳府那些打掃最後一點殘雪的下人們看到,一個滿臉渾身是血的小丫頭,身後半馱半拖著另一個血肉模糊的小身子,兩個人在剛剛掃過的青磚地上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幾步,栽倒了,但是不屈服,爬起來重新走,從前廳的轉角到經過二進院子,最後到後院的角院,一路走過,哩哩啦啦的血點子落了一路。
剛剛掃過的院子落了血,自然是很難看的,幾個小廝罵罵咧咧找黃土來踩墊在血印子上,然後再把黃土掃掉,這樣那些刺目的血痕才算是不那麼明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