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凳房里,三角臉婆子在簡單清理現場。
方婆子目送那兩個少女遠去,一臉陰沉,「你能保證不是死就徹底殘廢?這可是大太太的意思,大太太還從來沒有對一個人這麼上過心。」
三角臉婆子冷哼一聲,「身子跟花骨朵兒一樣女敕,這一頓皮鞭下去,還能指望活?就算活著也是生不如死。你去主子那里領賞吧,領回來別給我分,我不稀罕。」
方婆子大喜︰「這就好,不管是死是活,只要以後不礙大太太的眼就行。」
甩開步子走了,估計是回去復命領賞去了。
現在屋門大開,外面的光線照進來,一片光亮,三角臉手里一根木棒上纏裹著一層破布條子,一下一下擦著板凳面子。
每次都這麼簡單處理一下,擦過的破布丟在牆角,天長日久,發出難聞的氣味,她懶得收拾,再說這+.++里不需要把環境搞那麼潔淨。
板凳暗沉沉的木頭上又添了一層殷紅的血,看上去觸目驚心,擦著擦著,她忽然嘆一口氣,眼神里閃出一抹從未有過的柔軟,喃喃自語︰「我是不是老了,竟然第一次對一個小丫頭手下留情了——」
剛邁過角院門,腳下一滑,蘭草絆倒了,一個跟頭栽倒在地,她趕忙用自己身子護著身後的身子,兩個小小的身子滾在一起,鮮血立即把潔白的雪染出一大片紅。
原來那些掃雪的人將里里外外的雪都掃了,就是不來掃角院,在下人們眼里,角院的活兒自然應該角院自己去干。
蘭草又心酸又氣憤,嗚嗚哭著爬起來重新將啞姑背起來走。
沒有人知道,此刻的啞姑,只悠悠地拖著一口氣。
意識一陣一陣地模糊,想要徹底陷入昏迷的境地,但是她強撐著不讓自己昏過去。
自從她從昏迷中醒過來,一個聲音總是徘徊腦機揮之不去,一字一句傳進腦海,最細的手術縫合針一樣刺激著失血過多就要沉睡的腦細胞︰「你搭把手我們把她扛出工具室,再爬一層樓就是樓頂了,等把她推下半空我們就迅速撤離現場,明天,我們省報的頭條又有賣點了。」
字字入耳,字字錐心,她五內俱焚,心神碎裂,一陣氣血攻心就昏過去了。
她就是在這陣昏迷之後徹底失去了知覺,等再醒來就听到了這個叫蘭草的小姑娘在哭哭啼啼喊什麼小女乃女乃。
她眼巴巴等著,盼著,每一次閉上眼都有一個渴望在心頭灼燒,多麼多麼希望下一刻睜開眼,眼前的世界不是這個世界,而是回到了那個原來的世界,什麼老爺太太姨太太傻子啞巴童養媳小丫環都消失了,她看到的是高樓大廈,天橋馬路,車流如織,熟悉的短袖熱褲,熟悉的栗色燙發,熟悉的醫院大門,熟悉的婦產科辦公樓,熟悉的潔白辦公室,熟悉的手術室,熟悉的新生兒哭聲,熟悉的破月復產手術………她慢慢地試著睜眼,眼前一片血色,鞭稍在污濁的空氣里橫飛。身上火辣辣疼,疼得入骨,疼得鑽肉,疼痛深入骨髓血液。她鼓勵自己忍著,扛著,咬緊牙關熬著,希望就在眼前,也許就在一眨眼一閉眼的過程里,也許就在下一鞭子的疼痛里……再次閉眼,希望看到熟悉的樓房臥室,熟悉的煤氣灶,熟悉的液晶電視,熟悉的電腦,熟悉的父母笑臉,熟悉的男友身影……忽然心頭一陣劇烈疼痛……她睜大眼,什麼都沒有,還是那個狹窄的空間,還是那燻人的粗劣蠟燭,還是一聲連一聲的鞭打……
此身一腳踩入他世界,前世一切成空幻。
難道真的回不去嗎?
回去真的那麼困難嗎?
不回去可以嗎?生命短暫,在哪里生活都是一輩子,短短數十年,在哪里不是活呢?
可是不甘心,那一世有太多牽掛,太多恩怨,太多的愛與恨……
淚水終于熊熊涌上來,迷離了雙眼,迷離了希望,迷離了不甘,迷離了所有的愛與恨。
一直含著微笑,含著希望,硬撐著把毒打從頭挨到尾,就是因為心里有一個希望在支撐。為了實現目的,疼痛已經不算疼痛,所以她一直堅持含著笑。
可是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已經這麼努力了,把這具寄存思維的身子都拋棄了不管,任由殘忍的鞭子一下下擊打、撕扯,卻還是沒能回去,除此之外難道還能有比這更有用的辦法?
當初來的時候,不就是被關在這樣一個黑屋子里嗎,迷迷糊糊中被人撕扯,鞭打,群毆。她哭,她喊,她掙扎,她求救,她喊著兩個人的名字,她滿懷希望地喊著,求著,掙扎著……
他們是誰呢?
記不起來了,從醒來的那一刻,頭痛欲裂,她迷迷糊糊安安靜靜躺著,在心里一點點搜索、翻檢、整理記憶。
很遺憾,可能最後頭部受到的傷害太致命,儲存的記憶殘缺不全,不能全部回憶起來。
她究竟在苦苦地呼喚著哪兩個人的名字呢?
不敢往深處去想,她發現只要逼著自己拼命想,頭腦就無比疼痛,簡直要炸裂,只能暫時停下來歇歇。她還是忍不住要去苦苦思索,試圖把前世的記憶拼接出一幅完整的圖案,可是做不到,每一次都失敗,只有一些殘片在腦海里輕飄飄浮蕩。
就在剛才,鞭子橫飛,血肉飛濺,她幾乎要魂飛魄散的關頭,忽然有聲音鑽入腦子︰
「就憑這塑料腦子的零下一度智力,還敢跟我競爭主任位子,她以為自己業務強就能壓倒我啊,傻大姐一個!真叫我無比為你惋惜啊。」
「小嵐你說的太對了,你不知道跟她這零下一度智力的人談戀愛有多累嗎,哎喲我真是早就受夠了,多虧你來解救我于水深火熱之中啊。」
「手術連續失誤,病人家屬喪心病狂失去理智帶人砸了科室並羞辱群毆了主治大夫,作為第一責任人的主治大夫,承受不了巨大心理壓力,也是為了逃避法律責任,乘著夜深人靜選擇跳樓自殺,辦公室里留下絕筆信一封——這樣設定死亡原因,還算逼真吧。」
「放心,王亞楠她出身農村,家里沒什麼背景,她這一死純粹就是咎由自取死有余辜,也不會有人替她出頭報仇的,小嵐你就等著穩穩地坐你主任的那把交椅吧。」
王亞楠?
好熟悉的名字。
記憶斷裂了。
既然前一世是在那個挨打的瞬間意識漸漸模糊月兌離,完成了死亡並且穿越,那麼就只能用這種辦法尋找回去的途徑了。
為了回去,受什麼樣的罪她都願意,闖沐風居接生,折了梅花又撕了一路花瓣,搶死嬰兒,一切不正常的舉動只有一個最清晰的目的,她要回去,她要自找麻煩,她要被人狠狠地打,可是,麻煩已經成功引來了,打也挨了,這一頓打差點連命都丟了,卻還是沒能回去。
究竟,是哪里出了錯?
蘭草一邊哭一邊安慰背上的人︰「小女乃女乃你別管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下人,他們都是一群主子養的狗,就知道沖著弱小的人汪汪地咬——我回頭就把咱院里的雪掃了,你只管回去養傷——蘭花,蘭花怎麼不來幫幫忙呢——」
嘮叨完忽然又記起來了,「小女乃女乃你得堅持住,不能昏迷,不能睡過去,我听娘說受過重傷的要是昏迷過去,這一口氣就再也醒不過來了,你已經是昏迷過一次的人了,我可不敢再讓你昏過去——唉唉我真是糊涂了,小女乃女乃怎麼能听到我說話呢——可憐的小女乃女乃——」
啞姑耳畔悠悠地響著這個小丫環的碎碎念,她試著閉上眼,盼著就這麼閉過去,再不要醒來,或許就能成功穿回去了。
試了幾次,除了頭暈目眩,一點用都沒有。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難道就真的回不去?難道要一輩子頂著這個童養媳的身份在這里受盡磨難凌辱?
不,不能。
一種不祥的預感陰影一樣罩在心頭,她分明感覺,她被人背叛了,陷害了,然後才落到了萬劫不復的境地。
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真相,我必須查清楚。
究竟是誰害了我,我必須報仇。
背叛我的人,陷害我的人,愛我的人,都在那個世界里,我不能一個人在這里,我要回去……
巨大的渴求,和巨大的失望,像兩道火焰在胸**匯,燃燒,撕裂,焚毀……心髒就要著火了,肺部正在石化,氣管塞滿了濃霧,聲道被看不見的手撕扯……
「小嵐——」她無比悲憤地嘶吼出了那個名字,有一種感覺很強烈,這個叫小嵐的名字,她至死都不能忘記不能原諒!自己的死,肯定和這個小嵐月兌不開關系。
還有那個王亞楠,她究竟是誰?
難道是我前世的身份?
「王亞楠——」她喃喃地念叨,很普通很常見的三個字,可是卻代表了一個女孩在那個世界存在過的一切,現在隨著她的死去,是不是正在被人們遺忘?
她發現這三個字從喉嚨里徐徐滑出,她的心口空空蕩蕩,只剩下一片冰冰的悲涼。
卻有一股熱熱的液體順著嗓子翻上來,滑出嘴唇,沿著唇角往下流。
一字一句,伴著熱騰騰的血。
三個普通的字,卻那麼溫暖,那麼貼心,好像一個和她前世今生相戀的愛人。
氣流從身體的深淵里上升,沿著聲道上行,經過聲門,輕輕沖擊那個薄如蟬翼的簧片,簧片顫抖,一絲異樣的氣流摁下了鋼琴上的一個琴鍵,發出了帶著人體音質的聲音。
「王亞楠——」音量在加重。
氣流從啞姑嘴里飄出來,輕輕落在蘭草脖子里,蘭草早就掙扎得衣衫不整,脖子里露出一大片白生生的肌肉。
蘭草覺得脖子熱乎乎的。
小女乃女乃還活著,只要還有熱氣就說明人還活著,只要活著就好,就有救治的希望,她奮力一步一滑往屋里走。
短短幾十步的距離,今天有百十里路那麼漫長。
一步一口氣,一步一道血。
忽然,蘭草站住了,什麼,王亞楠?誰在說話?誰在念叨王亞楠?
那個聲音低低的,緩慢地,固執地持續,好像王亞楠三個字是一個香甜的大果子,這麼一聲一聲念著,就像在一口一口啃果子。
蘭草不由得搭腔,「小女乃女乃是不是要找一個叫王亞楠的?是府里掃雪的小廝還是哪個房里的丫環?小女乃女乃你放心,等回到屋里蘭草再幫你去找,我們先回屋再說——」話沒說完,蘭草張大嘴巴忘了合攏,剛才是不是小女乃女乃在說話?
怎麼可能?
啞巴會開口說話?
挨了那麼毒的打都始終閉著嘴一聲不吭,難道打完之後忽然能說話了?
挨打有這麼神奇的效果?
蘭草激動得小小的身子晃悠悠顫抖,「小、小女乃女乃,你、你在說話嗎?我沒有听錯吧——」
門口跳出蘭花來,「呀,你們才回來?蘭草姐姐你在念叨什麼呢?是不是又跟啞巴說話?一個啞巴有什麼好說話的,你真是魔怔了。」
蘭草想告訴她一個天大的喜訊,小女乃女乃能開口說話了,太說話了啊!可是她太激動了,磕巴了半天竟然一句話說不出來。
忽然背後的小手輕輕拍拍她肩頭,一個低低的聲音貼著耳畔鑽進耳朵里,「保密,不要叫她知道。」
蘭草是個很聰明的丫頭,一愣,很快就點點頭,明白了。
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