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不錯,小小的角院里有女孩子脆脆女敕女敕的聲音在笑,笑聲嘩啦啦到處灑,引得路過牆外的婆子小廝們忍不住止步過來趴著門縫瞧新鮮。
蘭花提著一張紙跑出來,「小玲大梅子你們兩個听好了,小女乃女乃給你們起新名兒了,」抖一抖手里的紙,「就寫在紙上呢。」
那兩個小丫環還是初進柳府時候家里用的名字,因為年歲太小,遠沒到給哪個主子近身伺候的時候,所以就算她們渴望和那些大丫環一樣改了名字,卻苦于一直沒有機會。
要知道靈州府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做下人的,每到一戶人家,首先就是改了原來姓名,由新主人給起一個來稱呼。在柳府里,近身伺候的那一撥女孩子都以「蘭」字打頭,所以什麼時候能獲得一個以「蘭」開頭的名字,成為很多來柳府不久的低等丫環夢寐以求卻難以遂願的事情。
&}.{}想不到小女乃女乃給她們改名兒了,她們驚喜,從梅樹下跑過來,「姐姐快念,究竟是什麼好听名字呢?」
蘭花笑眯眯地夸張地拖長了聲音念︰「一個叫深兒,一個叫淺兒。想要哪個,你們自己挑。」
「深兒……淺兒……」跑在前頭的小玲嘴快,忙忙念叨,臉色有一瞬間的遲疑,「蘭花姐姐,還有嗎?難道不是……」
難道不是「蘭」字開頭嗎?
只是這句心里話都要冒出來了,又被她硬生生壓進舌根,沒敢吐出來。
蘭花笑嘻嘻罵︰「小蹄子,主子興致好給你們改名兒,是你們祖上冒青煙了,還不知足,想挑三揀四嗎?那我去回了小女乃女乃,你們的名字還是別改了。」
後面走來的大梅子趕忙擺手,「好蘭花姐姐,快別告訴小女乃女乃,雖然不是和姐姐一樣的蘭字開頭,不過主子惦記著給我們改名兒,我們已經很高興了。哪里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小玲已經拿好了主意,「我選深兒。」
蘭花含笑︰「那大梅子你就不用選了,是淺兒。從今兒起,你們就是深兒淺兒,雖然小女乃女乃不能說話,但是我猜度著,她起這樣的名字,就是想告訴你們記著自己做奴婢的本分,勤勤懇懇地勞動,凡事知道深淺,好好跟著小女乃女乃干吧,會有你們的好兒。」
她果然是過來人,瞧這話說的,一針見血啊。
說完也不理睬那兩個小丫頭的道謝,一擰身進屋去了。
這時候蘭草從門口跨步邁進門檻,正好撞上眼前這一幕,她站在那里看呆了。
蘭花?她怎麼在這里?還堂而皇之地站在門口宣布小女乃女乃的命令,這、這……我才出去不到一個時辰,這世事難道就發生了巨變?
深兒念叨幾遍自己的名字,瞅一眼淺兒,有些得意,「嘻嘻,誰叫你總是那麼慢騰騰呢,又吃虧了吧,淺兒,嗨嗨,這名字可不咋地,是說你這個人很淺薄嗎?」。
淺兒眨巴眨巴大大的圓眼楮,卻不生氣,含著無所謂的笑說︰「不管是什麼都是個名字罷了,何必那麼計較呢。再說我倒覺得淺兒這名字很好,不好的話小女乃女乃就不會起來給我們了。」
兩個人邊說邊繼續湊到梅樹下摘花瓣。
屋內,啞姑站在窗戶前,正透過窗戶紙凝神遠遠地望著她們。
蘭草掃一眼她們,顧不得問她們怎麼好好地摘花兒呢,是不是自己這一會不在她們就敢淘氣。
蘭草進屋,蘭花嚇一跳,本來正在替啞姑鋪展宣紙,一看蘭草,頓時有些訕訕,想退開,卻又不甘,也不打招呼,只管低著頭滿滿地將新寫的紙張挪開,再鋪一張新的。
蘭草去瞅啞姑,希望從她臉上看到答案。
可是小女乃女乃不看她,低頭徐徐地寫字,她落筆已經比早晨那會兒順溜多了。
啞姑寫,蘭花忙著磨墨,還時不時把紙張往空白處挪動。
蘭草忽然心頭酸酸的,眼眶發緊,好像喉嚨里卡了一團什麼。
小女乃女乃,竟然會允許這小蹄子在旁邊伺候自己筆墨?
是小女乃女乃願意的,還是這小蹄子厚著臉強行蹭上來的?
不用問,肯定是硬蹭上來的,小女乃女乃不願意叫人知道她已經恢復了听說功能,只能繼續裝啞巴,一個啞巴,對一個死不要*臉軟磨硬泡的人,還能怎麼樣呢?只能等著貼身的丫環回來再做定奪。
肯定就是這樣。
簡直肯定。
八九不離十。
蘭草心頭氣憤,順手撈起門口一把花鋤(話說這花鋤哪里來的她竟然忘了去追究),緊緊握著,只等小女乃女乃一個眼神,示意一下,她就沖著這不要*臉的小蹄子掄下去,直到把她趕出角院去。
小女乃女乃在紙上寫了一行字,抬頭,卻不看蘭草,看蘭花。
接下來,蘭草就听到了讓她差點崩潰的內容,「蘭花識字,留在身邊伺候筆墨,蘭草負責生活起居,你們兩個分工明確,互不干涉。」
什麼?
什麼什麼?
這出于小女乃女乃手筆?
小女乃女乃本意嗎?
難道,真不是蘭花這小蹄子背著自己做了什麼強迫小女乃女乃的事兒?
蘭草目光對上了啞姑的兩眼,這一眼,蘭草心里哭了,淚水嘩啦啦暗流,她知道自己的疑問是沒有必要的,小女乃女乃的眼神平靜,坦蕩,寧和,深沉,好像什麼事兒都沒有發生。好像在蘭草心里引起震蕩讓蘭草簡直要發瘋的事情,在她心里卻什麼都不是,她壓根就沒有在乎。好像一切都是蘭草在沒事找事,在她這里世界永遠都是風清日麗的樣子。
蘭草咬著嘴唇,如果不怕主子多心,她真想一口咬掉自己的下唇。
真無能,一直以來受著蘭花的排擠欺負,好不容易蘭花自己走了,小女乃女乃剛剛把自己當做唯一近身的大丫環來看重,僅僅出去辦了趟差事,回來一切又變了,走了的人又來了,從此這蘭花又要和自己在一起廝磨,事事欺負自己,算計自己,處處設計,步步陷阱。
她真的不希望蘭花再回來。
沒人來理睬蘭草,也沒人在意她心里的難受,她眼睜睜看著小女乃女乃把毛筆遞到蘭花手里,蘭花捻著蘭花指,笑吟吟寫字。
蘭草再一次看呆了,天哪,不會吧,難道是自己眼花了,蘭花這個輕狂的小蹄子,居然會像教書先生一樣捉筆,像柳家的小姐們一樣寫字,比小女乃女乃寫字的姿勢好看多了,也寫得很快,一轉眼已經寫滿了一張。那字兒,一個個像面容嬌好的女子,正笑吟吟站在紙上望著蘭草笑。
啞姑也寫一頁。
蘭花笑了,嬌滴滴地嚷嚷︰「小女乃女乃夸我寫的好,哎呀,小女乃女乃,你可不敢夸,奴婢會臉紅的,小女乃女乃的意思是叫我教你寫字?好啊,教小女乃女乃寫字,奴婢最願意了!」
果然,她們一個捉著一個的手,身子緊緊挨在一起,就那麼站在桌邊,一筆一劃地寫了起來。
蘭草望著這一幕心里酸,覺得自己離小女乃女乃的心好遙遠,也許自己這輩子都趕不上蘭花,蘭花本來聰明,現在又露出這一手,這可是了不得的本事呢,做丫環的能有幾個會識文斷字呢,她這一手可不知道要把柳府多少丫環給比下去了,蘭草更是沒法跟人家比了。
蘭草胸悶氣短,怏怏出了門,看到兩個小丫環還在摘梅花,手里居然還各自拿著一個簸籮,摘一把丟進簸籮,嘻嘻哈哈地笑著,鬧著,攀折得花枝亂顫。
蘭草氣糊涂了,趕過去甩巴掌就要打,深兒機警,躲開了,淺兒傻傻站著,有些委屈,「蘭草姐姐,你哪里受了委屈,瞧你臉兒都青了。」
蘭草模模自己的臉,剛要責備她們為什麼要糟踐好好的花兒呢?小女乃女乃看到會生氣的。
不等深兒淺兒回話,蘭花在身後嘻嘻笑,「蘭草姐姐,這可是小女乃女乃的意思,小女乃女乃說了,要趕在荼靡前把所有的花兒摘下來,趕著好太陽曬曬,曬不干就弄屋子里用爐火燻烤,這是要做藥的,難道蘭草姐姐你不知道?」
最後那句疑問故意把聲音抬得很高,蘭草氣得差點失聲和她吵起來,好個小蹄子,明明乘我不在來巴結小女乃女乃,哄得小女乃女乃圍著你護著你也就罷了,你何苦這樣故意來氣我?現在角院的事兒,小女乃女乃都只跟你說不是嗎,我哪里還能知道呢?
偷偷看啞姑,她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已經換過了衣裳,現在穿的是藕荷色襦裙,外面披一件淺藍色披風,隨著走動,那小小的身子裹在一團淺藍里,襯托得一張小臉清清瘦瘦,卻顯得楚楚動人。
她一陣清風一樣邁出屋,也到樹下來摘梅花。
蘭花早就跟在身後伺候,別看這蘭花從前刁嘴滑舌,如今死心塌地要在角院呆著,那伺候主子的殷勤勁兒,就是十個蘭草也無可比擬。看著她替小女乃女乃系脖子里的絲帶,看著她為小女乃女乃拂展衣襟,看著她下台階時及時攙扶住小女乃女乃的胳膊,看著她替小女乃女乃摘去頭發上一根干枯的梅枝,蘭草真是無話可說,看來自己失勢已成定局,那就心平氣和一些吧,還是做從前那個老實勤懇的蘭草吧。
梅樹剛移過來,估計樹根對驟然離開的泥土和新的泥土還沒有產生出排異,這梅花就開得無比繁茂葳蕤,一枝壓著一枝,每一枝都開得沉甸甸的,遠看像掛了滿滿一樹彩霞,走近,鼻息間便聞到了淡淡的梅香。
幾個小手兒麻利地摘著梅朵兒,簸籮滿了,倒進簸箕,簸籮滿了還有篩子,篩子滿了,還有更大的籮筐,很快滿院子都擺著大大小小的竹篾器具,里面晾曬著紅艷艷的梅花瓣兒。
風從遠處吹過,經過角院的牆頭,再傳到別處,竟然攜帶了濃濃的花香,飄向柳府大大的院落,隨著花香一起傳播的,還有一個奇怪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