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一個人忽然從道旁跳出來,蘭花正心里美滋滋哼小曲兒呢,嚇得一激靈,跳著腳閃目看,卻笑了,「死猴兒崽子小駝子,想嚇死你姑女乃女乃啊——」聲音又夸張,又驚喜。一听就是看到熟人了。
一個青衣短衫的小廝一本正經地抱拳作揖,「小駝子給角院小女乃女乃跟前兒的大紅人大丫環蘭花姐姐請安,問姐姐的好!」
說著抬起一張笑嘻嘻的臉來望著蘭花,一臉討巧。
蘭花提前小手去打他,一只女敕手落下去,卻軟軟的,哪里舍得打,只在那臉頰上疼愛地撫模一把,嘴里嬌嗔︰「不許滿嘴胡話,什麼大紅人兒,小心叫人听到免不了罵咱們輕狂——」話是這麼說,臉色卻十分晴朗,看來小駝子的恭維她很喜歡听,心里正受用呢。
小駝子察言觀色見她高興,趕緊順桿兒往上爬,「姐姐,再借我點兒錢用用,手W@頭緊得很,你也知道我家里情況,我爹的老寒腿又犯了……」
蘭花抬手打他一巴掌,「就知道你一臉猴兒媚笑沒好事,果然又來挖姑女乃女乃荷包,不借,沒錢!你欠我的都沒還上呢!」
蘭花變臉快,那小駝子更快,一听沒錢,一張笑嘻嘻的瘦臉上轉眼就掛了一層寒霜,悻悻地轉身離去。
蘭花望著那很快閃出二道門的身影,不由得皺起眉頭,悄然搖搖頭,本來好好的心情,被這猴崽子破壞了。
角院里,白子琪也不用人招呼,他自己進了屋,湊到書案前,目光流轉︰「我來瞧瞧弟妹是不是又寫字了?我昨晚也練了半晚上字,想寫出來請弟妹指點指點。」
啞姑木然站著。
柳顏心里說你跟一個啞巴說什麼話呢,她又听不到。
蘭草學著蘭花的樣子趕緊為他鋪紙研磨,激動得一顆小心髒在暗處悄悄激蕩,能為白表哥親自研磨,是她這輩子做夢都不敢想的事,何等榮幸。
可惜她沒有蘭花那麼熟稔,再加心里緊張,小手不停顫抖。
白子琪提起筆,深呼吸,閉眼,好一陣凝神,柳顏都被逗笑了,輕輕一哂,「白表哥從前寫字都是信手拈來,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鄭重其事了?」
白子琪睜眼,望著一臉素淨的表妹神色頓時恭敬,認認真真對答︰「四表妹有所不知,從前子琪少年輕狂,不知這世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以為胸中喝了幾口墨水兒,就跳月兌頑劣,自從見了這位弟妹所寫之字,子琪頓時明白,從前自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浩瀚學海,我連點滴都不曾學透,以後需要更加發奮讀書,苦練腕力,只希望有朝一日能練出弟妹這樣一手好字,這輩子足矣。」
這番話說得又嚴肅又調皮,但細想其中,卻含著十分的真誠。
柳顏听後默然,她又不是傻子,哪里听不出呢,這位一向意氣風發眼里無人的少年才俊,今天這一番掏心窩子的話哪里是對著她這個表妹說的,明明是向這個小啞巴弟妹示好呢,只是,小啞巴又听不到,他何苦這樣呢?不等于是白費口舌嗎?還有,小啞巴的字真的有那麼好?能讓這高傲少年忽然虛心請教?
蘭草沒讀過書,白表哥這一番文縐縐的話她听得似懂非懂,有點模不著頭腦。
啞姑坐在一旁繡凳上,輕輕端起茶來低頭抿一口,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刻她其實有點震撼,小腿在顫抖,手腕有些酸軟,嗓子眼里發澀,眼眶酸楚。白子琪的話,她自然一字一句都听進耳里,作為從那個把一切都簡化了的世界里的過來者,大家對情感表白的方式已經十分十分直白淺顯直截了當,不會像古人這麼轉彎抹角地含蓄,這位看似聰穎的白表哥,其實骨子里含著一股呆憨,他這番話她听得懂,他那又緊張又好笑的神情,她也看得懂,她是過來人了,早就曾經滄海難為水了,什麼陣勢沒見過。所以白表哥這自以為隱晦的表白方式,在她眼里卻一眼就能看到本質。
她忽然偷偷暗笑,這算是在表白嗎?
啞姑,這個小小的童養媳,小啞巴,也有人喜歡啦?
那個窮佃戶出身的小姑娘,可能這輩子還沒有被男人喜歡過吧?
要不要代替她談一場戀愛?
只是,她現在沒一點談戀愛的興致,男女感情,她想起來只有心灰意冷,已經不敢投入也不敢相信了。
所以,必須打住,把事態扼殺在搖籃狀態。
她自然裝作什麼都听不到,專心喝茶。
白子琪一臉肅靜,彎腰揮筆,終于寫完了,親自捻起宣紙,提在半空展示給大家看。
這時候蘭花剛好進門,她匆匆掃一眼,愣住了,那上面的字她不認識,但是字體她看得出來,是小女乃女乃的筆體。
柳顏沒見過啞姑的簡化字,所以愣愣瞧著,也不認識,心里說這是最近流行起來的書法筆體嗎?我們深閨女兒,自然要比表哥他們男兒知道的遲一些了。
啞姑看似對什麼都沒有興趣,淡淡掃視一眼,卻愣住了,這分明是自己第一次寫給大太太的那個藥方子,怎麼在他手里?不對,不是他從外面拿來的,明明是剛才當著大家的面兒一筆一筆寫出來的。
難道,那張方子落他手里了?難道,他竟然對著那張宣紙,將上面的字,一個一個全部模擬習練,熟記在了心里?
要習練到什麼程度,才能熟悉到這種提筆就寫的地步?
為什麼要這麼做?僅僅是喜歡這種字體?還是喜歡……這個寫字的人?
她不得不認真地觀察這個白表哥了,從一開始踫上開始,她就沒有正眼好好看過他一眼,可以說對這個男人她就從來沒有走過心,因為她覺得自己對男人已經沒什麼興趣了,雖然目前還想不清楚為什麼會有這種奇怪的心里,但是一種不好的預感很強烈地在心頭潛伏,見到男人的身影,想到男人這個詞兒,這種感覺就天然地冒出來,提醒她警惕,那一世,她似乎是吃了男人的大虧,這才落得個命喪黃泉的下場。所以,從此以後,對男人要警惕,要遠離,只能利用,不能投入,更不能傻傻地輕易去愛。
所以,英俊瀟灑少年得意的白表哥,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少女見了尖叫的白表哥,就算上趕著送給她,她都不想正眼瞧半下。
現在,她想起了,似乎這個白表哥一直跟那個大太太在一起,當時她和蘭草去游說大太太答應接受她的治療,好像當時這白表哥不曾說過半句拆台的話,神色一直和和氣氣,表現得十足的儒雅、溫和。
他好像是第一個踏進角院的外間男子,這次好像是第二次,而且都是不請自來。
來了還一副自然悠然的表情,好像來這里很享受,這里有什麼在吸引他,來了就和她手談。
這個男人,還真是有些奇葩啊,口味這麼重?會看上一個小啞巴?
啞姑以網絡速度快速翻閱自己大腦,那里面存儲著和這個男子認識的過程。
遺憾,她真的不曾走心,所以這一段時間的記憶里他是模糊的,最多只是個影子陪伴在大太太小傻子柳萬等人身邊出現,不曾給他有過大特寫。
啞姑一面心思轉圜,一面從腳面開始往上打量他,發現他其實挺帥的,那剛剛完成發育的身軀,也算是高大挺拔,腰桿還算有幾分硬度,看樣子學業之余還練過騎射一類;脊背挺直,一看就和現在社會那些從小被巨大書包壓垮的老頭背不同,也和古代大多數頭懸梁錐刺股的書呆子不太一樣,印象里那些書呆子一個個都是彎腰駝背少年老成;眼前這位書生,蘭草說過,他出身武將世家,所以他才具備了讀書人和習武之人的共同特質,不文弱,不魯莽,是個好男兒,僅僅從這身軀上就能看得出,若哪個女人嫁了他,會幸福的吧——蘭草,你有沒有這個福氣呢,我們一起努力吧,但願你能心想事成。
等看清楚這位的長相,啞姑發現自己有一點點的心跳。
不用掩飾,她不是三從四德溫良恭儉讓等女訓女則燻陶教養出的古代女子,她是在男女平等環境里長大的女人,喜歡一個人,用得上刻意掩飾嗎?至少對自己的心不用刻意去壓制去自欺。
嗯,對,自己對這位帥哥的第一眼有一點好感。
然而,僅僅是好感,僅僅是十分之一秒的心跳吧,其實這是她看到帥哥的慣有毛病,早在上大學時候就開始顯露出來,所以她的幾任男友都長相不俗。
既然已經飽經滄桑,既然已經如此下場,就不能再隨隨便便動心,哪怕是貌比潘安也不行,哪怕是她心目中古代最大的帥哥曹子建在世,她也要穩得住,淡定面對,色即是空,對于男色也適用。
現在,正確的方向是,引導他和蘭草,希望蘭草這痴情善良小姑娘能修成正果,抱得帥哥歸。
方向一定,就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去做了。
她才發現場面有點冷。
白子琪本來興沖沖寫了字,滿懷希望等待得到某女子的肯定和贊揚,想不到人家只冷冷瞧了一眼,就挪開了,不看字,倒是把自己全身從頭看到腳後跟,那目光冷得像刀子,疏遠得像陌生人,好像他是個怪物,好像他們是第一次見面。難道認識這麼久了,這位就從來沒有好好看過自己?
白表哥很受傷,長了這麼大,尤其在女性面前,他哪里受過這樣尷尬的冷遇?
柳顏自己找了座,也喝茶,神色也冷冷的,她看不清這角院里在上演哪一出,所以只能暫做壁上觀。
蘭花蘭草不敢擅自多嘴,退在一邊默默出神。
只有溫潤的女孩兒身上的香味絲絲縷縷在空氣里徐徐回旋。
只有墨汁里飄出的淡淡松煙香味在每個人鼻息間裊裊纏繞。
門外忽然響起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緊接著有男子粗重的呼吸聲、說話聲,一屋子人頓時被驚動了。